2 《鹊桥密誓》完戏以后,今天就没有天寿的事儿了。照师傅的规矩,他得待在 台后一侧,细 听师兄们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禄就追过来,朝他竖大拇 指,夸他头一炮打得挺响。天福有几分担心地问他:那些夷人怎么样?他们能看懂 吗?会不会半道儿抽签【抽签:戏曲演出术语。由于演出质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观 众未及终场而陆续离座,名为" 抽签 "。】? 会不会像京师戏园子里的混混儿痞子 闹场? 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 闹场啦,总 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 郎官胡昭华来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 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 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 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 随着西施与范 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 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 西斜又下山, 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 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 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 》: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 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 赏--" 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 小银币雨点 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 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 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 论、争辩着这 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 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 班的新客,场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 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 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 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 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 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 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 凡下山》,还 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小亨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专心一意地看戏,他几 乎是一夜之间 就成了戏迷。 小亨利生在澳门,父亲和有关亲友的事业都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这个岁数的时候,曾跟着父亲老司当东--也就 是小亨利的祖父--随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个庞大的正式使团访问过中国。使团的 特使就是著名的马戈尔尼爵士。使团向乾隆大皇帝敬献了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天文仪 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在内的一大批奇异的寿礼。 他们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热情的接待。当然,在天朝眼里,这只是 一份丰盛的贡礼而已,而使团代表英王这" 西方第一雄主" 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 贸易,理所当然地被最客气地拒绝了。 老司当东与马戈尔尼爵士一样,对这次外交的失败愤怒而且痛心了许多年。而 小司当东则既恨这个东方古国的顽固和狂妄,又对这片极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 由此生发出来的古老文化依恋不已,以至长大后投身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同中国 的贸易,一年中的很多时间住在澳门,决心要举毕生之力叩开中国闭锁的大门。他 幼时受到过乾隆大皇帝亲切接见,参加过热河行宫万树园里无比豪华盛大的游宴, 这些经历,都是他的子侄辈们掏取不尽的故事宝库 。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个 中国迷。 前年小亨利八岁,应当回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以不愿远离父母为由不肯回去; 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国了,而小亨利仍然执意留下来,说是要跟着叔父。这位叔 父在诸侄中也特别喜爱小亨利,认为凭这孩子的资质,最有希望继承司当东家族中 学问和贸易这两大成功事业中的后者,多学两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 母保证负责小亨利的教养,一两年后再送他回国。 在澳门的英国小学校里,小亨利的文法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但更以喜爱绘画和 音乐戏剧在同 学中独树一帜。前者使叔父能够心安理得地带他来胡家花园参加喜 庆宴,后者则使他一接触中国古老的戏剧便立刻被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