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来有什么事吧?" " 我呀,就是来找韵兰的! 你们见着他了吗?" 冷香像个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一扭身子,发作道:" 没见着没见着没见着! 人 家眼睛长得比 眉毛高,看不见咱,咱也犯不上看见他!" 浣香笑着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边的烟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点点头,径自 走开了。 韵兰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烟波亭通向水边石阶的最低一级,拿着午饭时专门留下的馒头喂那些天 鹅呢。他身边掩映着一大片极红极艳的三角梅,犹如一团红云;他面前有两对洁白 的大天鹅围绕着他,像几只大白船那么平稳而庄重地游弋着,不时优雅地曲着长颈 从他手中接过吃食;他呢,穿一 件湖蓝色熟罗长袍,外加镶银红宽边的琵琶襟月 白织锦坎肩,皎如玉树临风;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让悄悄走近来的雨 香忍不住喝彩出声: " 好一幅行乐图哇!" 韵兰一惊,手里的馒头掉进水中,天鹅们文雅地围着抢,水面泼剌有声,他才 慢慢回过头来 ,神情有几分恍惚,如梦的眼睛似见似不见地望着雨香,问: " 你说什么?" 雨香倒噤住了--这长眉凤目的俊美的面容,这莹洁柔嫩的肤色,这袅娜的身姿 和这被内行人称作百年难遇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妩媚,在梨园行虽不多见却也不十分 希罕,惟有他眼眉间的那份忧郁,他眸子深处的几许孤寂,他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 如梦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种天鹅般的高贵和优雅的韵味,却是任何优伶、任何男 孩子,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这岂是一张行乐图所能装盛得下的?好半天, 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道: " 怪不得人说你难描难画呢!" 韵兰慢慢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将梦幻情怀尽都收了回去,头也渐渐低下,似 在注视水中游 鱼,口里问道:" 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语气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连忙告诉他,上午的《惊梦》,主人家赞不绝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闹简 》,由他俩各 扮莺莺和红娘。因各人师傅不同,怕上台出错,所以赶了来说说词 曲和身段。 韵兰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动的天鹅,问道:" 谁点的这 一折?上午胡 大爷像是没来看戏。" 雨香答道:" 是。听说家主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下午怕也来不了。" 韵兰轻轻嘘了口气,柔和地说:" 咱们对戏吧。" 词曲才对了一多半,便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有几个人进到烟波亭里来了。雨香 正要回头看, 无意间发现韵兰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红到发际,红到耳根,嘴角和 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 。他吓着了,惊呼一声: " 韵兰! 你怎么啦?" 烟波亭里,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也跟着喊起来: " 韵兰?天寿?是你吗,柳摇金?快上来啊!" 韵兰和雨香站起身,回过脸,就看见了亭里三位男子,一字排开,都朝他俩望 着。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只随随便便在月白色长衫外披了一件锦缎 紫红敞衣的,就是这花园的主人胡昭华;左右两侧,一胖一瘦,长袍马褂瓜皮帽衣 冠楚楚的,是封四爷和王师爷。 韵兰雨香相随着,赶紧踏着石阶往上走,只听得 王师爷的沙哑嗓子在边笑边赞: " 好啊好啊,不减当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风……" " 胡大爷,王师爷,封四叔。" 韵兰同着雨香一起朝这三人请安。他一直低着 头,却能感到家主爷的犀利目光。从今天走进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对这目 光,但上午在台上唱戏时觉出台下没有它,却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听到胡大爷的 声音,他一时心跳如鼓,自己也 没料到竟红了脸,借着上石阶,他努力平定情绪, 还免不了心头发慌,请罢安便垂眼站着, 默默无语。 沙哑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随胡公子回广州后,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师爷,胡公 子继承家业, 他更成为家主爷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养不胖他, 他依然精瘦干巴,只是肤色更黑,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也就更显猴相了。此时他 捻着颏下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 : " 两年不见,小天寿出落得越发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当年的戏团头了,如今下巴也双了,肚子也腆出来了,活像那成天 笑眯眯的弥勒佛;可一旦双眼睁大,尖锐的目光如电射出时,当年那个精明的戏团 头就又脱颖而出,更带着几分名班班主的威严气概--他执掌广州有名的芳华班已好 几年了,韵兰现正在他那里搭班唱戏。他今天应邀带了笛师陪韵兰来胡家花园唱堂 会。面对花园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当然要十分客气,十分讨好,话也专拣 主人爱听的说: " 胡爷,不是我爱奉承,你老人家实在是慧眼识人,天寿真是天生的梨园材料。 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岁,不是长胡子就是长个子,再不然长出个大喉结子, 遮遮掩掩费好些手脚。可你看他,都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小巧玲珑,袅袅娜娜,脸 蛋儿白净净嫩生生,真个是 吹弹得破哟! ……雨香这孩子也顶刮刮,上午演小春 香活灵活现,才十三岁,也难为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