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后来这位林钦差又长任两广总督,在他治下,胡昭华一干行商们过日子能不小 心翼翼、提心 吊胆?难怪他刚被朝廷革职,胡昭华就如释重负,把停了两年的戏 又唱了起来。 天寿听他说罢,轻轻叹道:" 看你消瘦许多,想必吃苦不少。但经此一番历练, 未尝不是好 事。" 胡昭华朝椅背上一靠,望着天寿感慨地点头道:" 果然知我者韵兰,旁人再不 会作此想,只 知一味悲悯怨恨……" 天寿不愿迎合讨好,但当面反驳主人也不明智,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于不 愿违心地默认,低垂着眼帘小声说:" 莫怪我逆着公子你的心意说话,那大人是奉 朝廷之命,禁烟缴烟有百利而无一害,家父因此而脱离苦海;再说虎门销烟,万民 欢腾,着实大张了我天朝的国威 !他是一位少有的清官、好官,竟被革职……" 天 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胡昭华一时发蒙,略一思索,恍然而悟:" 我听说他曾解过你的牢狱之灾,与 你有恩的,是 不是?……唉,我虽被他整治得半死不活,心下还是敬服他的为人。 不要说我,就是那些夷商,一面为鸦片恨他入骨,一面也还佩服他,说他是天朝少 有的明白人哩!" 天寿疑惑地看看胡昭华,不知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听得楼下一片喧闹, 那里的筵席 已经散了,天寿便又起身告辞。 一瞬间,胡昭华的神情变了,象牙色的面颊泛上一片粉红,湿滋滋的紫红色嘴 唇绽成温存的 微笑,两道多情的长酒窝也格外地深了,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像软 软的细毛刷子在天寿的脸庞上扫来扫去,一面轻轻地说:" 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说 你走得了吗?" 天寿的心怦怦乱跳,这熟悉的微笑仍像他幼年初次见到时候一样,吸引他感召 他影响他,使 他一时有些迷乱,有些气促气短。他咬牙屏息,使自己平静,毕竟 久在台上做戏,平日需要 以做戏来应付时也不犯难,便略沉了一沉,微微笑道: " 胡爷不会如此这般的。" 胡昭华逼近来问:" 为什么?" 天寿让笑容消失,静静地说:" 胡爷既引我为知己,自然不会强我所难了。" 胡昭华一时语塞。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情场老手,是情场圣手,豁达洒脱是他只吸花蜜不受花朵困 扰的最大长处。直到两年前的" 书斋波澜" 为止,他与天寿交往七八年,都没大动 过这方面的心思,一直拿天寿当忘年交的小友,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两年分别后 的今天,他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动了真情,而且情不自禁,这真是太可笑了! 他 自嘲地笑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随 后说: " 那好吧,我就只重复雨香的话,你回我的胡家班好不好?今儿我跟封老四说, 他都答应了 。" 天寿望定胡昭华:" 他卖我要了多少钱?你买我是为了抵我父亲的烟债吧?" " 哎呀,看你说哪里去了! ……" " 胡爷你放心,家父的债我就是穷一生之力也要奉还,今日的戏份我不要了, 请你的王师爷 记上我还债的第一笔。" " 唉,韵兰韵兰,你拿我当成什么啦?万把两银子的事我何尝放在心上! 你我 交往这么多年 ,我何尝动过你一手指头?我一直拿你当天下第一名花,供在我心 头最高贵最干净的地方啊 !你想想,你想想啊! ……" 天寿低头不语,眼角却莹莹闪光,渗出两滴冷泪。 胡昭华见状,站起身想要抚慰对方,又改了主意,在席边几个檀木花架和粉彩 瓷花盆间踱起 了步子,不时停步观赏那些开得十分灿烂的各色菊花。等他转过身 再次面对天寿时,又是一 副笑嘻嘻的潇洒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气: " 看这意思,你是信不过我啦。我说咱俩换帖子拜金兰,做永久契兄契弟!" 天寿也学着他的样儿半真半假地笑着,摇摇头。 " 要不然,你弃弁而钗,从此装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 天寿依然笑着摇头。 " 要是我给你发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弃义,天打五雷轰!" " 快啐口水!"天寿赶忙制止,皱起了眉头," 誓也可以随便乱发的吗?" 胡昭华故意连连地说" 天打五雷轰" ,他喜欢看天寿着急的样子,因为这孩子 平日太文静太 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天寿很快又淡然了,说:" 你是不是常常赌咒 发誓啊?要这么着,你拿 冷香他们怎么办呢?" " 他们算什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一时兴至,过去也就完了。" " 你还有那么多大小夫人呢。" " 你从小就唱《长生殿》,还不懂得三千宠爱一身专吗?" 天寿又不做声了。 头顶上的西洋玻璃吊灯华彩四溢,在天寿粉光玉润的脸上流荡,焕发出一片妩 媚和温柔。胡 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寿的小手,几分伤感几许怨恨 几多强制地说: " 韵兰韵兰,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天寿受惊似的,极快地抽出手,跳身离座站得老远,红头涨脑,几乎要哭出声, 好半天,抽 抽搭搭地说:" 我们家祖传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 胡昭华好气又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怜惜,心下想这孩子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 或许正是因为 他很难到手吧。他故意长叹一声,说:" 这规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 教导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