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天福温和地笑笑:" 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 ……" 见 天禄面无表情 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 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 和天禄留下的 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 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 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 烟价最低烟馆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 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 们的师傅柳知秋! 如今骷髅一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 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 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 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 请医给他戒烟 ,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 才算遇到救星。 天禄诧异道:" 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 " 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 天福笑笑,继续说," 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 地,竟一直巡 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 一 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 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 " 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 些劝戒鼓励的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 字画,对师弟写的' 洁身自好' 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 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 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 就没离开过林大人。" " 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 " 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 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 "只是好洁 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 " 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 " 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 忍;难得他终 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 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 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 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 你又去当差 ,谁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 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 你 刚离开那会儿,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 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 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 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 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 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 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 包的,不比当初了。" 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 和脉脉温情, 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 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 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 禄不由得叹道: " 师弟这么一个人物,又是独子,师娘那么疼他,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怎 么会说走就走 ,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 " 你千万可别对师弟提这话头!"天福凑近天禄认真地说," 这事我也疑惑,有 一回说漏了嘴,害得师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吃饭! ……那天他多喝了两盅,半睁 着眼对我笑着说:都说娘最疼我,假的! 娘是指着我挣钱,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 宝贝儿哩! ……说完又呜呜地哭。我才要劝他几句,他倒把我轰出门说他要睡觉… …你看,这不是醉话吗?……" 天禄的心一下缩紧了: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心头埋藏着什么伤痛和秘密?小小年 纪,独自承受 ,有多么艰难! …… 天福朝江边码头看一眼,说:" 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 天禄随他起身下楼,感伤还在心中缭绕。走向码头,他才意识到,就要同把他 扫地出门的绝 情师傅见面了。 两年前,天禄是被师傅赶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园行,做了钦差大人的随从,回 到广州,颇有 衣锦荣归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辈中显摆显摆,想要师兄师弟分享分 享他的荣耀,便给师傅一 点颜色看看,不也很出气吗? 但事到临头,他的理直气壮、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 至担心,老爷 子肯认他吗?……纵然认定是师傅自甘堕落引起的师徒决裂,但天 地君亲师在上,他终究逃 不脱" 犯上" 二字;每每想到这个,就不免心虚。 他跟天福出了茶楼才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到了天寿。天寿一看到他们俩,便 停步等候,还 指着两位师兄对身边的一个着长衫的男子说着什么。天福于是催促 说:" 快走,师傅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