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龙半岛的南边,隔着不宽的海面,有个山峦起伏的小岛,小岛上疏疏落落分 布着村落田地 和渔港。岛北岸房屋较为集中,像个杂乱无章的小镇,形成了一条 很不规整的弯弯曲曲的街 ,这就是被广州人形象地称作裙带街的地方。 这里远离广州闹市、远离陆地,近些年却颇为出名:每当朝廷发布禁烟令,那 些在广州待不 住的瘾君子鸦片鬼,就躲到这儿来继续他们的烟霞生涯。这样偏僻 的地方,政令难以达到。当初天福天寿就是在这里,寻到了还剩一口气的柳知秋。 林钦差的禁烟雷厉风行,把这藏污纳垢的裙带街狠狠地清理了几回,封了所有 的烟馆烟间, 抓了所有的烟贩子,还把其中最劣的一个在这里枭首示众,吓得烟 鬼们如鸟兽散,留下的则 不得不乖乖地听令戒烟,裙带街顿时干净了许多。 近日林钦差革职,朝廷为了跟夷人讲和,又颁布了开放烟禁的谕旨。不过林钦 差禁烟余威犹 在,只有一两家烟馆羞羞答答地开了张,比当初那十几二十家,声 势差远了。 离裙带街不过五里之遥,有一处山水冲刷出的海湾,顺着这条溪水进山,转过 山坳,几户农家点缀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那处掩映在浓绿树丛间的院子,就是柳 知秋的新居。这儿坐北向南,背山面海,山间溪水从前面潺潺流过,正处在两条山 脉的交会处,仿佛二龙所抢的宝 珠,照柳知秋的话说,风水极佳。 岛在海中,地处南粤,正月里也很温暖,只是烟水雾气常弥漫着,近观远望都 像是隔着轻纱 ,朦朦胧胧。而初七这一天,却风和日丽,蓝天如洗,难得的晴朗。 天禄在东厢房忍不住大声叫道: " 师弟! 别净躺着啦,到院儿里晒晒太阳吧! 多好的天儿呀!" 北房东过间正在写字的柳知秋也说:" 听你师兄的,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 北房西梢间的天寿长长地答应了一声:" 哎--" 院子中间的红梅白梅和腊梅正在盛开,满树黄玉珠一般灿烂的腊梅盖过了疏疏 淡淡的红梅白梅,把浓烈的腊梅花香漫向每一个角落。坐在正房前的高台阶上,望 着浓绿的山、雪白的沙滩、蓝湛湛的海和极远极远的海天相交一线,享受着和煦的 春阳和沁人心脾的花香,天禄和 天寿都沉醉了,仰靠在各自的圈椅上,好半天不 想说话。 " 咱们都成仙了吧?哪里还像是人间哪!"天禄轻声赞道,叹了口气,说," 真 不想离开啊! ……" 天寿也叹口气,说:" 我也是。" " 你有什么也是不也是的!"天禄闭眼仰脸让阳光直晒着脖子,笑道," 师傅盖 的房还不就 是你的,一辈子住这儿都是该的!" " 你也成啊! 盖这房你也出了钱的呀。还跟咱们小时候一样,拿这儿当家,咱 们兄弟三个给 我爹养老送终。" " 哈,那敢情好! 就怕师弟日后娶了媳妇成了家,再认不得师兄,滚,滚! 一 股脑儿全轰走! " 天寿脸一红,登时要恼,天禄连忙笑着自己轻轻打嘴," 我胡说,我胡说!" 天寿便也笑了,说:" 师兄,我想过两天就回广州,你跟我一块儿走吗?" " 这个嘛……" 天禄只说了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他们是一个月前回来的。依照惯例,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戏班封箱,回新家最 合适,他们却 等不及了,哥儿仨约好赶回来喝他们自幼重视的腊八粥。 腊八那天,柳知秋在大门口迎接,孩子们看到新居的惊奇样子使他极为得意。 院子依着山势一进比一进高,也一进比一进大,最后一进就同他们幼年时居住 过的、由胡家 提供的那处住房完全一样,连那处小花园也跟原来一样精致,有一 样的太湖石、一样的藤萝架、一样的腊梅红梅白梅和一样的石榴树。 柳知秋领着孩子们一处一处地看过去,嘴就没有停过: " ……这边东厢房三间,还归天福和天禄用,还像那时候一样,各住两头。北 房也是五间,原先是我跟你们师母带着天寿住东梢间、英兰领着大香小香姐儿俩住 西梢间,这西梢间呢,得给她们留着……西厢房也是三间,原先是饭厅和贮藏室, 现在我拿它布置成书房、琴室和画室。天寿你先在西梢间住,以后英兰她们姐儿仨 回来,你再搬到西厢房好了……花园最费心思了,总算跟原来差不多,该有的都有, 这几株腊梅和红梅白梅,还有那盆石榴,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你们看跟从前像不 像?……记得咱们刚从京师到广州,正逢腊梅花开,香得不得了,英兰姐儿仨发疯 也似的围着腊梅乱喊乱叫乱笑,喝都喝不住;天寿你呢,坐在树下谁叫都不理,天 黑了也不回屋,第二天一大早就对你娘说,做了一夜的梦都是香的……" 他就这样走一程,说一段儿,眼泪汪汪,很兴奋地说个不停。 天福兄弟且笑且叹,不时觉得眼睛湿润,并凑趣儿地提起旧事互相逗乐,但心 里都有些不是 滋味:鸦片烟是戒了,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师傅已不是从前的师 傅了;变得这么多话,这么婆婆妈妈,他真的是老了。 天禄突然发现正房檐下的题匾,那是用规规整整的柳体书写的三个大字:听泉 居,不禁问: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柳知秋露出孩子那样神秘中满含得意的神情,说:" 都别出声,静静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