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你去票戏【票戏:戏曲术语。相传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 龙票" ,赴各 地演唱 子弟书,从事宣传,不取报酬;后来便把不取报酬的业余演员称为" 票友 ",票友的同人组 织称为" 票房" ,票友演出称为" 票戏" 。】也不是一次了,怎 么会挨打呢?" 天禄说,这次演的是《精忠记》,看客情不自禁。 琦侯爷脸上有些不大自在,说:" 《精忠记》里并没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禄说,班子里大净病了,我临时串演秦桧。 琦侯爷脸色越加难看,又在努力压制,冷笑道:" 莫非秦桧演得过于出色,才 激起看客的忠 义之心?" 天禄垂了头没有做声。 这时他听到主人声音发颤地又问:" 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 天禄赶忙抬头 ,想要否认,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琦侯爷眼睛里极其复杂的表情: 痛苦、悲怆、愤懑、无奈 、怀疑等等,那如同受伤猛兽一样的绝望光芒,是他永 远无法忘却的。 次日,便有广州士人络绎不绝地来为香港请愿,那情景竟如天禄初来广州时所 见百姓往林大 人处送颂牌、万民伞那样的攀辕一般热烈。不同的是请愿者的情: 对林大人是一片敬重爱戴 ,对琦侯爷却是满腔怨愤。 接待来人就在外书房,在耳房养伤的天禄听得清清楚楚。他当然同情请愿的一 方,但又不得 不承认,琦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听着他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口若 悬河地把请愿者对他的指 责一一驳回,天禄不由得感叹:谁都有理,谁都没有不 是,那弄成眼下这种局面,该怪谁? 琦侯爷在论争中始终坚持不懈:他作为钦差来广州就是要议和,要停止战争; 割香港是英夷提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将这些条件奏明朝廷,请朝廷定 夺,他口头应允只是缓兵之计,并未在条约上签字盖印。那理直气壮,甚至有点不 可一世的气概,来请愿的人驳他 不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傍晚,耳房里闷得待不住,前来探望的天寿搀扶着天禄到后花园透气。不料隔 着蔷薇花篱, 只见琦侯爷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红亭小饮。天禄天寿不敢出声,便 又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这位小夫人,都说是琦侯爷来广州途中买来的良家女子,但天禄凭直感确信, 她必定是风尘 中人,一位身价不低的名妓。朝廷有明令:官员狎妓或纳妓都要受 严惩甚至革职。尽管玩了 花招儿,可琦侯爷竟敢娶她,令天禄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 声叹气,说: "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 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 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 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 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 答应吧,朝廷 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 小夫人说:" 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 琦侯爷叹道:" 广州这地方,汉奸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 敢用直隶带来 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 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小夫人也叹息:" 看你夹在朝廷、英夷、广州官场和士民百姓中间,哪里还有 缝子可钻?真 要给压扁挤碎了。" 琦侯爷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酒,说:" 大角沙角炮台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 不好,朝野上 下明枪暗箭都会朝我身上扎,替罪羊当定了……" 小夫人这回接得很快:" 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奏明朝廷,调兵来打!" 琦侯爷竟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都说打,打! 莫非以为真能打得过吗?除了我 琦善,他们谁从近处看过一眼英夷的大兵船? 夷人那洋枪不用装药,一扣扳机三五 十丈外百发百中,我们有吗?他们的炮弹不是石球,一打数百丈远,落地就能炸毁 一大片,我们有吗?……岳武穆的话,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要钱。现如今是武将怕 死又要钱,文官要钱又怕死,如何打得成 ?" " 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这么多人,一百个打一个,一千个一万个打一个还怕 打不败那小小 的英夷!" "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琦侯爷的声调已带着很浓的酒意了," 聚众的事犯 朝廷大忌呀! 打了英夷,再回头打官兵打朝廷怎么办?……如今,惟有' 和' 是了 结此局的出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琦善……唉,可怜生前身后名啊! ……" " 你……" 小夫人极力抑制自己的伤感,安慰道," 放宽心些,或许能等到转 机也说不定。 " 琦侯爷的声音里竟带着呜咽:"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片孤忠,可以对天 !……自古 以来,哪里有议和大臣能够青史留芳?可遗臭万年,又有何颜面上对 祖宗下对子孙啊! …… " 小夫人仿佛也陪着落泪,唏嘘许久,后来却说起元宵节的《精忠记》,说起她 听来的关于天 禄的" 割地赔款" 的台词。天禄天寿在蔷薇花篱这边面面相觑,虽 然一直没听到琦侯爷的回答,但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三天后,琦侯爷又到蛇形湾与英夷会议去了,管家才来问天禄的伤情,得知已 经痊愈,便拿 出二十两银子给天禄,说主人命辞退他,要他在主人回府前离开。 天禄什么也没说,收拾东 西就走人。他又住回到梨园会馆,与天寿同租一套三间 屋,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