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尚江中学,作为尚京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每逢周五下午住校的学生放假和 周日晚学生返校的时候,豪华气派的校门外就摆开了名车长龙,奔驰、宝马挤在 路边跟上海大众展厅里一堆破桑塔纳没什么两样。校门前那条宽阔的滨江路被迫 改为临时停车场,交警管不过来,只好将行车道合并到靠江边的车道上,害得过 往的车和人怨声载道。至于每年春秋两季开学的日子,那条滨江主干道就只能改 作临时的名车会展现场,交通不瘫痪也不行。 他交了十二万元“赞助费”把女儿送到这所中学来的时候,可没想过每周必 须经历的“车展”如此难熬。不过,他的红色跑车扎进车龙里还多少算得上一个 亮点。潮水般涌出校门,身着名牌运动装的中学生在车海里寻找接自己的轿车时, 呼儿唤女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女儿从来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四处张望,她一 到校门口就掏出手机毫不客气地打过来: “车在哪儿呢?又来晚了吧?怎么没靠到校门口正中来啊?你好歹开的是进 口跑车,别躲在那些傻奔驰屁股后头了,不丢人!” “挤不过来了。这些人怎么回事?把救护车都开来接孩子了。幺四九四!这 车牌也特逗,要死就死?多不负责任。你看到这救护车了吗?老爸就在它后面呢。” 他把头探出车窗去,到处都是找车的孩子和找孩子的车。 “救护车?嗯,还真是标志性建筑。我看到了,这就过来。”她拿着手机往 前走,“看到你一丝不苟的头发了。你今天的格子衬衣配这条领带可不怎么样? 艺术指导不是我妈吧?看来我的新阿姨品味不咋的。” “你瞎说什么?才出校门就这样没正经了!我挂电话了……” “你敢!不下来跟你的宝贝女儿抱一个?”她已经亭亭地立在距他不到十米 远的地方,但还是不放电话,冲他挤眉弄眼,一脸坏坏的笑。 这可爱的鬼家伙!他也不放电话,招手示意她赶紧上车。“快上来,后面的 宝马要顶我屁股了。” 车后面的宝马果然默契地按响了嘹亮的喇叭。他无奈地冲她苦笑摇头,她这 才猴子一样蹦过来,坐到他旁边的副驾位置上。橙色的小风衣,黑色的百褶裙, 花哨的小T 恤和腿袜。一定是她妈妈给她买的。她脸上俏皮的笑容,精致的五官, 也都源于她妈妈。 “看到那救护车的车牌没有?是不是要死就死?”他一边小心地将车拐出车 龙去,一边提醒她看前面的车。 “切,这有什么?当然是想死就死,要死就死。”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长 长的睫毛耷拉着,一本正经地将两件鲜艳的衬衣套在一起。 他为她无意识的一句话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透过眼镜下方的余 光,他看到她纤细的手指将红衬衣慢条斯理地套进绿衬衣里,袖子套袖子,领子 套领子,每个动作都充满温情。她抚摸在衬衣面料上的样子,让他想到抚摸在青 瓷表面的感觉,深情,温馨而陶醉。而她嘴里含糊清哼唱的曲子,也温情脉脉。 “为什么把两件衬衣套在一起?”车快出城的时候,他忍不住问。 “看过《断背山》没?”她的脸扬了一下,带着令他反感的高傲与不屑。 “没有。是日本漫画?”他仿佛记得那是一个华人导演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 但他更清楚女儿从五六岁起就迷恋日本人的漫画,常常学着漫画里的人物说话做 事。 “老土!”她把套好的衬衣紧紧地贴胸抱着,自我陶醉地闭上眼,嘴里哼的 可能就是那部电影里的曲子。 “你知道老爸是个娱乐外行。”他集中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优质智力,想搞 明白女儿到底在做什么。 “难怪你们的报纸没人看。”她不经意地放出一枚冷箭,正中他的要害。 跑车猛地往前一蹿,出其不意地停在路中央。烦躁不安的喇叭声迅速包围了 他们。 “你干什么?找死啊?!”她尖叫起来。由于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她的额 头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 他本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抚两句,但转念又放弃了,默默地打火,重新启 动。被她刺中的心还在隐隐作痛。 “看看,把我的宝贝衣服都弄皱了。好不容易才套好的。它们多么和谐,多 么甜蜜,多么幸福啊!”她低头重新整理那两件衬衣。 “都是你妈买的?”他在心里哼了两声,红配绿,丑得哭。 “不是。红的是我的,绿的王娜的。我是她的小红花,她是我的大绿叶,她 紧紧地抱着我,我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多幸福的一对儿啊!”她陶醉在自己的 想象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清清,你病了?”他惊诧莫名地看了看她。 “你才病了!”她只顾埋头摆弄手里的衣服。 他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机帮他解了围。电话是李钟打来的。 “在接孩子吧?我和黄总编、刘总编想跟你讨论点正事儿呢。”黄和刘都是 晚报的副总编。 “那我马上就来。”谢天谢地,管你正事不正事,总算让我可以早点摆脱这 小魔头了。 “行,我们在天宫盘丝洞等你一起吃饭。” “好。”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两眼直视前方,冷冰冰地对女儿说,“我 马上得去开个会,现在把你送到爷爷奶奶那儿去,十点以前没回来,你就住在那 儿,我明天再去接你。” “谁打来的?”她的语气和神态都像极了她妈妈以前审问他的模样。 “李伯伯。”他已经把车拐上去父母家的路。他们虽然都住在仙湖花园,但 父母住的是普通小区房,比他的高级花园洋房差了一个档次,也有好几里路的距 离。 “又是那个半老老头。你把我直接送回家吧,我不想去爷爷奶奶家。”她不 高兴地嘟嚷起来。 “必须去!”他没心思跟这个小妖精讨价还价。他也不喜欢去父母家,两个 无所事事的老人不是聚众打麻将,就是把到处收来的破烂堆得满屋都是。曾经有 一段时间,他们以帮他收拾房间为由,将他的青瓷跟泡菜坛一起堆在墙角,一气 之下,他再不请老人进自己的家门。 下车的时候,女儿眼里噙着两颗随时可以滚出来随时可以收回去的眼泪。头 发全白的母亲佝偻着背下楼来牵着她的手,他不想跟她们多说一句话,调转车头, 一溜烟逃跑了。也许不经意间,两个女人都会说出一句他无法承受的话来。 盘丝洞的酒菜已经摆好,主菜虽然不是蜘蛛精请唐三藏吃的大苍蝇,但变态 的李钟还是点了一份水煮河虫,让他恶心得一直没敢动筷子。 王、刘两位副总编似乎对此毫不介意,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拥有一副他做梦 都想不到的桶装身材。李钟和他大多数时候成了桌上的看客,就像唐三藏口水滴 哒地看着妖怪徒弟们饕餮爬行动物大餐的情形。直到大餐被收拾得差不多了,盘 盏撤下,上来茶点,他才和李钟勉强填饱了肚子。 “吃饱喝足,咱们还是说说正事吧。下午,卓总裁开会下了通知,王部长下 周四上午十点到报业集团,日报五分钟,晨报十五分钟,晚报五分钟。”剔牙的 时候,李钟总算说到正题。 “只有五分钟?凭什么晨报有十五分钟?”王总编义愤难平。 “人家日报也是五分钟,王政没提出异议,我们怎么提?晨报是卓总裁的心 肝宝贝,当然要重点准备。”李钟将牙签重重地戳在一块水果皮上。 “只要她敢给五分钟,我们就有机会。王部长一旦来了,我们就只能靠自己 的魅力留住他,让他在晚报多呆一会儿,也许还不只十五分钟呢!”东方石说。 “东方说得对。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吸引王部长。集团其他几位领导都 是昨天和今天才得到正式通知的,我们可是老早就知道消息了,所以在准备方面 我们应该更充分,更有把握。”李钟跟东方石碰了碰眼神儿。 “王总编,刘总编,现在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东方石看看两位有些撑得 慌的同事。 “放心,都按李总编和你的意思准备好了。我们主要的布置就是把几幅获得 范长江新闻奖和韬奋奖的照片放大,选的其他图片也都是晚报关注国计民生的重 头新闻。”刘总编回答说。 “对了,你去年跟考古队在现场的图片放在第一位,特别注明了是本报副总 编东方石慰问山区群众。王部长看到你的名字,肯定会注意的。”王总编补充道。 “那不成吧?我是在跟几个帮忙挖现场的村民聊天呢。”东方石觉得他们的 自作主张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我同意的。你以前不是说,访贫问苦的事儿,我们的读者不喜欢看, 但我们的领导特别喜欢看吗?那张照片把下面部分截了,看不出是在文物考古现 场,都以为是在田里呢。希望王部长看到你的音容笑貌和东方石三个大字会眼前 一亮。”李钟为他的创意得意地笑了。 “但我觉得,仅凭这么几块展板,万一要是没引起他的注意呢?我们现在的 目的,不是要让王部长到了尚京想起接见一下我东方石,而是希望他在晚报视察 的时候想起我,然后我再设法让他在晚报多呆个五分钟十分钟,晚报就长脸了。” 东方石轻轻敲了敲桌子。 “对,我们今晚就是重点探讨这个。”李钟附和道。 “这个还不容易,李总编跟他介绍晚报的时候就专门提到东方的名字不就行 了吗?”王总编想得很简单。 “那不行,万一是由卓总裁为他介绍呢?我们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办?” 李钟摇摇头。 “也是,总共才五分钟,话都说不了几句,卓总裁肯定争着说。”刘总编搔 了搔自己的后脑勺。 “这主意还得靠东方来想。我们四个就他老谋深算。”李钟把难题推回到他 面前。 “有了!”东方石猛地一拍桌子,把几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块儿,低声说出自 己的想法,众人不由一阵欢呼。 “还是老弟高明。这么一来,王部长肯定当即就会问:哪位是东方石同志? 你就站出来,和他来个激动人心的拥抱,晚报五分钟肯定是过不去的了,起码也 得拿一两个小时来叙旧啊!”李钟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总编也哼哼啊啊地念起来:“久仰大名,相见恨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 年书。话逢知己千句少,酒逢知己一杯倒……”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