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没有发生后院起火“炸弹”爆炸之前,芯有次打电话给刘卫东说事,他嘿 嘿笑。她怎么觉得笑声好像猫头鹰,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不快地问,你笑 什么呵? 刘卫东说我正在打扫房间卫生,搬东西。他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折腾一 番,变换一下房内家具摆设什么的——在变动内部格局中,体验自己掌控的快感。 她很不喜欢别人随便来清理自己的一方空间。那些书籍草稿看起来杂乱,其 实乱中有序,她心里有数。一经搬动,反倒可能让她的宝贝资料永远石沉大海。 她急忙叮嘱,千万别随便扔掉我那些手稿,包括一些小纸片,说不定就记着 什么重要灵感呢! 从一堆手稿中无意中翻出旧作,犹似看影集,岁月流逝的印记 恍如重现—— 那个女人一出现,芯就有一种鬼魅附体的不祥之感。 丈夫在火车站接着女儿,一手接下芯的行李时,身边亲亲热热还站着一个丰 满而妖娆的女人。芯心里一咯噔,有点意外,像被刺扎。尽管她隐隐约约知道那 个女人,和自己男人沾亲带故,也在和他联手做生意。但眼前的女人,容光焕发 风情万种地陪伴在丈夫身边,多少还是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年幼的女儿绽开笑脸、张开小手,欢快地扑向她爸。一年半载没见,夫妇似 乎变得几分陌生,可是女儿依恋、活泼、叽叽喳喳像一只鸟。 宾馆的光线很暖昧。房间昨天就已经订了,还是小露订的。丈夫补充说。小 露? 昨天他们俩就到了? 芯没说什么,不快之感如墨水滴到宣纸上渐渐又濡开了。 她在淋浴间。冲洗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尘。 男人就在门外催促,快点快点,我们马上要去吃火锅了。 芯绞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来不及开箱挑件厚点的外衣,匆匆忙忙就跟着出 门。又是那个丰满妖娆的女人笑盈盈和他们同行。一路上,还呱呱地特别多话, 女主人似的。而芯,生涩局促且显笨拙,像才从乡下来没见过大世面的小村姑。 海风吹得人飘忽。沿街大大小小的酒店、饭店,灯光迷醉。树权上挂着明晃 晃的照明灯,街边,摆着桌子凳子。火锅档就设在尘土飞扬的街边。有几人在饮 酒、猜拳,或者谈生意。架子上一只只倒挂着的狗头,强光照耀下,看上去龇牙 咧嘴,亮晶晶直冒油星子。 狗肉火锅其实真不好吃。还有一碟碟叫不出名堂的海虫海螺海虾滑溜溜软塌 塌等各种海味。在吹得东倒西歪的海风里,火锅汤也像是温吞水,烫不出鲜美味 道,反而一股腥气刺鼻。 芯没吃什么就停了筷子,倒是那个女人兴高采烈吃着聊着,有滋有味。 肚胀肠饱,油光满面。男人中气十足地叫:买单。 芯初听这句带有浓厚的南方风味的语言,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见男人大 咧咧地从皮夹子里掂出几张百圆钞票,递给老板。芯心跳了一下,这,可是我一 个月的生活开销呵! 但立即就为自己的寒酸脸红了。 风大得要命。头发仍湿漉漉滴着水,冷风一吹,从脖颈冰到后背心。她衣衫 单薄,身心疲惫。抵不过夜晚寒气袭人,喉咙竟像被刀片刮了一般,干辣辣的疼。 乘出租车,回到宾馆。他们到了2 楼时,明艳的小露笑着说句“晚安”,就 往走廊拐,她的房间是在2 楼西头。芯便也回句“晚安”,继续牵着女儿上楼梯。 他们的房间在3 楼。这时,丈夫突然对芯说你先带孩子回房吧。把客房钥匙 给她,也不解释,就三步并作两步追那个女人去了。 男人的背影匆匆,手臂揽住小露的腰,俯首喃喃低语。丰满妖娆的女人背影, 显出默契。 芯喉咙生疼,胸口突然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让烧灼的铁钎烫了一下。 这是一个双人间。两张床。女儿毕竟累了。发了几句充满稚气的议论,一挨 枕头,就只剩下均匀的鼻息。 过了一会儿,男人回来。芯咽下苦涩,将烙疼之处藏起,以全部的热情拥向 他。男人竟有些诧异似的,咦,你还不累吗? 又哼哼哈哈说自己已经累了。胡乱 应付着她,结果都没了兴致。 女人想哭。她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敏感过度。她感到丈夫的心思根 本就不在她这里。她什么也说不出。捶他。 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男人不耐烦地说。翻个身睡去。 这就是她和他分别多时的相聚之夜? 怎么看自己怎么都像被忽略冷落的弃妇 ? 黑暗中她眼睛瞪得老大。暖昧不明的背影,像块烙铁,哧哧地响。胸口一阵疼 痛。 自从男人前年下海奔钱、奔前程,她便在家守护幼小的孩子,熬着,盼着。 天天,月月,年年。有时候实在烦闷,就去找些朋友聊天。和三两位才华横 溢的诗人才子,在校园旁的小酒馆吃点宵夜。温暖的小雪花,在路灯下飞旋,轻 轻地舞蹈。 她望望那落地无声的雪花,就发愣了。想起昔日给一个女同学的毕业留言: “珍惜生命的分分秒秒……”可回头看看自己,生活却是迷茫的。莫名其妙的虚 掷,荒芜,岁岁年年。 她一直觉得,夫妻间感情应该还是有的,不然丈夫不会打电话让她带孩子来, 看看大海,看看南方的树和阳光。 千里迢迢的,好不容易来了,却时时为男人的反复无常心烦意乱。有两次闹 得不愉快,就独自躲在卫生间里一边搓衣服一边掉泪,嘤嘤地哭了两个多小时, 眼睛红肿得像7 月熟透的桃子。男人没说一句安慰的话,或是拍拍她的肩膀,抚 摸一下她的背。无动于衷继续看他的电视。新闻联播。电视连续剧。 晚间新闻。再见!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难道这个地方银子多了,就把人变得如同机器般冷漠了么? 她恨恨地想。 愈发潸然泪下。想不到从飘雪的北方来到阳光炽热的南方,却林妹妹似的眼 泪洗面。唉,这种古典情绪来得真不是时候、不是地方! 记得一次唱卡拉oK,“追梦人”的一句“莫让红颜守空枕”,她唱不下去了。 她咽下苦涩。是呵,一个精明能干风情万种的都市女郎和一个羞涩拘谨的村 姑,怎么比? 有人说,山西老农一辈子就在方圆不超过几里的地方,生老病死,从思维到 生存状态都逃不出那片黄土地的束缚。可她又比他们强多少呢? 蝇营狗苟,在巴 掌大的地方穷忙。一年到头对着那几张平庸丑陋的面孔,根本就不知道天外天, 人外人,真是自来世上走一遭。 你给我稳住后方。这是男人一再给她下的指令。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不 敢轻举妄动。她不能有自己的幻想和追求……冷风拂面,脚踏车飞快地踩,她要 去婆婆家接女儿。晚一会儿,怕人抱怨。口袋里还揣着文学院来函,报名考试, 继续深造。可是一读书,就没了工作,生计怎么办? 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孩 子需要抚养呢! 婆家不吵翻天? 每当她跃跃欲试,想改变生存环境和命运时,“你给我稳住后方”这句指令 就出来。 一个电视剧组导演偶然发现她,说她气质形象跟他剧本中人物吻合,让她去 试镜头,她婉言谢绝。导演说,明星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胶片堆出来的,是包装 包出来的,是媒体炒出来的,是大导演捧出来的……没有点资本投入,如何产生 名望? 她摇摇头,我不要名望,我只要做自己喜欢的就行。 一家女性杂志社公开向社会招聘人才。她填了表,准备报考。男人远隔千里, 却还抓着风筝线,一个电话打来,原来定好的考试也被推掉了。总编辑在一堆报 名表中发现她,认为条件不错,派编辑上门了解情况。问她为什么要放弃呢? 她 唯有苦笑。 冷风扑面,脸颊发烫,头发烧。人生下一步该如何选择? ……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婆婆家到了。在门口,她听见孩子奶声奶气在问: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 一瞬间,心柔如水……做了女人,自然就承受了女人所有的爱与痛。 在文学院的考场上,只听见笔在考卷上的沙沙声,每个人都拼命地埋头答题。 她也是。小腹却一阵阵疼痛。一股热流涌出,女人神秘的流血偏偏在不该来的时 候来了……考试完后,她都不知道是怎么遮掩着身上可疑的血迹骑车颠回家的。 凡关键时刻,就有无形的力在跟她作对,阻挠她。似乎来由不明的流血也是神秘 的阻挠因素之一——女人们隐晦地称这个每月的体内流血为“倒霉”。考试时虽 状况狼狈,但凭着一点灵慧她考得不错,居然也还过了分数线! 可是这个学,到 底上不上呢? 她又犹豫了。在他“勿轻举妄动”的压力下,在养孩子、经济束缚 及亲友反对下,再一次令人痛惜对自身价值无言的放弃! 她浑身冰冷。满怀祈盼的,从北到南,一到这里却病怏怏。他没告诉她安排 吃火锅,在外面。从头到尾都有第三者在场。他从没与她沟通的习惯,凡事他说 了算,她就常常被他突然的决定弄得无法适应而疲惫不堪。在他看来,老婆就像 个影子,对影子,还要商量沟通吗? 咳嗽,头重脚轻。她单薄的身子抵挡不住寒夜刺骨的侵袭。她并非观念守旧 传统的女人。她只是想索性来个痛快彻底,挑明白,相互彼此,谁爱咋办就咋办 好了。别像那锅煮狗肉的温吞水,要的是,痛快淋漓。性情中人,就喜欢把事情 推到极端。或许男人试着迈出一小步,她那边已经激烈地滑向十万八千里了。她 还没有学会或许永远都学不会掩饰,世故城府:在饥渴时如何克制,在屈从中如 何反抗,在强劲时如何变得温柔和在厮杀时如何使用魅力诱惑。 “所有那些高尚的原则都只不过是弱者借以支撑自己的拐杖,而强者根本就 不需要它,他们需要的只是自己的力量——金钱和权势。”这是男人灵魂的自我 表白么? 从头到脚充斥着压力、自我膨胀的成功欲望? 话又说回来,男人如果什 么都没有,狗也嫌弃。 女人压抑自己,屈从男人的要求,最后怎么样呢? 仍然什么都没有。从那鄙 薄冷淡的目光里,女人开始寻找自己的失落。在感情遗弃后寻找自我。 嘿嘿,你也尝到守活寡的滋味了吧? 在黑暗中,她听见男人笑。 那一段她常常做恶梦。常常被梦惊醒。那些怪诞的情境顺手都能编一部恐怖 片,回放给自己观看.然后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她昏昏沉沉地乘坐一艘小海轮,怒涛汹涌风急浪高,破船颠簸不已。她 呕得翻江倒海,浑身虚弱无力,什么也吃不了,却还在吐,最后连苦胆汁都吐出 来了。 噢,快来看呀,到了到了! 目的地到了! 当人们欢呼着,噼哩啪啦脚踩脚头 碰头地,涌到甲板上去欣赏对岸隐约美丽的风光时,她没去,似乎自己的梦想并 不在那里。可是究竟在哪儿呢? 她也说不清。 她曾经看孩子在海边用沙子垒起一个形状似城堡的圆形物,一个浪头打来, 城堡消失了,湮没了。沙滩空落落。满把的沙粒,渐渐从孩子的指缝间流走。 那夜,她恍若夜游神,寻找自己的失落。 鬼魅附体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另外一个男人忽然来找芯,说他女人不回 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