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晚间淋浴,芯一边京剧清唱“黄连苦胆味难分”,一边自嘲,整日累呀累, 忙呀忙,好像就是为了对付月月高昂的房租和乱七八糟的账单? 不仅谈不上坐下 来好好写点像样的东西以示“对人类的终极关怀”,甚至连对自己的关怀都谈不 上。一回到陋室,赶紧打开电视或者收音机,让房间里多一点生气。 否则那可怕的清冷会让她愈发怀疑顽强孤独下去的价值。想起有人放话说: “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一转眼,流年似水,真的就快挺不住了! 在这远离故乡的静夜,在这以低收入老人住客居多、“七十二家房客”的拥 挤公寓里,除了自己,还有谁在神思遨游? 还在为缪斯熬不眠之夜?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宾 馆电梯门口,访问考察来美的同行小许,随口赠芯一句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 芯说,唉,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吃苦受罪? 小许一本正经说道:为了实现梦想,去进攻白宫、打垮克林顿,莱温斯基算 什么? 能敌得过我楚国美女么! 逗得访问团一班男女哈哈大笑。 一个国内有官位、国外也挣钱的男人也微叹,想放弃又舍不得,不放弃又似 不值得。在异乡忙碌来忙碌去,该看的看了,该有的有了,可还是不感觉潇洒轻 松,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匆匆忙忙间失去了很多。 芯问,你到底失去了什么呢? 他说,可能是青春……或者,某种更可贵的东西? 他说现在最想的是——去 阿拉斯加划船。话是轻轻地说出来的,却让芯几分震动。似乎无意间触动了一个 中年男子心底的怅然与徘徊。 有位女作家在海边流连,见几根发丝落入水中,不禁伤感,此生是很难再来 这海边了。即便来,也是头发白了的时候……读到这,文海沉浮多年的大男人, 竟是心头发酸,有无穷感慨:女人的深度,是于细微之处见到的! 好像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叹时光无情,叹人生无常。叹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地 活着却又找不到价值何在,勇敢追求了大半生却又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东西…… 还是那句经典——“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一代人堪称命 运多舛、历经坎坷,失去受完整系统教育的机会。无论土插队还是洋插队,不管 是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动机、处于何种境况,从东方到西方,无不经历了巨 大的文化振荡,心灵撕裂般的疼痛。都有相同或者类似的心路历程。有人形容是 被打碎过,又重新粘合起来的。 有一天心血来潮——那时她来美没多久,怀着好奇上网查所有同名同姓的博 士生名单、地址,还有电话。想关心一下旧友在哪儿? 过得怎么样? 还试着拨了 几个电话,电话那头是陌生口音,瓮声瓮气的老美,原来,因年月久远,那些地 址早已不是原来的住客了。 她其实和他并没有太深交往,因为害羞。他最热情的举动也就是在首都国际 机场,临行之前和她拉了拉手……如果说从前和博士生有缘无分是因为年轻,阴 差阳错,那么后来忽略教授一再流露的真情,却是因为心中不忍,还有对家庭的 责任感。 每月的大学教授聚会,他和她正好坐得近,端着酒杯,一晚上都在谈笑中。 感觉投契。 去生物系与他谈专利引进的事。门口一堆学生,一个个被叫进去谈作业。最 后,他轻轻地招呼芯。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打印资料,有关他的专利和履历。 他诚恳地对她说,我个人的一切,全都在这里了。 新年,他做了一桌好菜请芯还有学生会主席,和他的孩子们欢度除夕之夜。 芯不知道为什么迟到了,他巴望着,火锅的水早就翻滚,他依旧没有下菜,孩子 们肚子已经咕咕在叫了,他温情地说,再等等好吗? 芯红着脸匆匆赶到,连说抱 歉时,他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秘密。芯被人点拨了一下,教授对你很有意呢! 周末他们去爬山。满山遍野燃烧的枫叶。他说从没看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从 没有这样的感受,如此坦诚放松,对一个女人敞开心扉! 芯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朋友倾吐内心的郁闷和矛盾。对方静静听着,说,那 不妨也是一条路。她徘徊不定,最终仍选择了离开。 听说芯要走,教授什么也没说。他明白芯是拿不起放不下。 情人节前夕,请她晚餐,等于是最后的告别。 驱车经过百老汇大街,一路是旧金山最灯红酒绿人欲横流的繁华夜景。逢周 末人气极旺。芯忍不住轻语,喜欢看这般流动这般多姿多彩的景致,虽然自己并 不在其中。朋友笑道,你是让人家的热闹来衬托自己的存在吧? 的确,人家的艳丽衬托了自己的平淡,人家的热烈对比了自己的冷寂。尽管 比初时情况有所好转,朋友多了,生活内容丰富了,黎明前的黑暗已不那么幽深, 但情绪依然时而巅峰时而低谷。依然是苦苦地,在等待中渴望,在渴望中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