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在幽幽的,挂有旧上海美女画像的卧室。 皮特点燃烛光,为芯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红葡萄酒,碰了碰杯,很有情调韵味 地慢慢饮着。芯放出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CD,一段柔美凄婉的音乐弥漫回旋 在周围。皮特连声赞叹乐曲之美,无与伦比。芯对他讲述了这个古典而浪漫的爱 情传奇——“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对被拆散的恋人最后化为翩翩起舞的 蝴蝶,让无数痴男怨女一掬同情之泪。 从他淡淡的叙述中,芯知道皮特父亲曾经作为飞虎队成员,参加了中国的抗 日战争。那时他才二十左右,生龙活虎。 曾爱过一个华人女子,因为阴差阳错而痛失良缘,岁月流逝,也就断了音讯。 耄耋之年的老父,早已步人人生的黄昏。 芯也对他谈起了自己的父亲。半世纪前,血气方刚的他怀抱一腔热血曾经在 朝鲜跟老美干过仗,身上还留着旧伤创痕。 人在阵地在,人与燃烧弹炸翻的土地共存亡,哪怕举着炸药包爆破筒与敌同 时化为升腾燃烧的火焰……不知老父如今是以怎样的心境来回味往事的? 那可是 当年他最值得一提的英雄壮举呀! 一天,他们行车在一段颠簸的泥巴路上,突然空中敌机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 狠狠地追上来了,向地面俯冲着,哒哒哒,就是一梭子,打得车盖尽是洞眼,直 冒烟。那司机大概是个新手,心一慌,方向盘一偏就冲进田里。紧接着只听到 “咔”地一响,车翻人砸,打字机钢板等用具撒在泥地上。父亲整个地被压在下 面,先是感觉头脑一晕,顿时鼻梁挫断,血流如注。 田野里几个正在劳作的朝鲜妇女赶忙过来,抬的抬搬的搬,其中一位少妇见 此情景,二话不说,哧啦一下就把自己洁白的衣裙撕下一块,来给志愿军大哥包 扎。然后身子一蹲,将他背起来就跑。他昏昏沉沉伏在少妇的背上,一颠一颤, 胸口一阵阵热潮涌动……敌机仍在头顶盘旋,不时地扔下几颗炸弹,射出几道火 光。少妇仿佛没听见没看见似的仍然跑着,在危险的刺激中和死神赛跑。 他晕乎乎的脑海里似乎闪过首长信任的面容,闪过指挥官眼睛注视手表、耳 听报务员哒哒哒的发报声的焦虑神情,紧张而熟悉的情景让他陡然惊醒。他挣扎 着,想下来,稍一动弹浑身刀割一般,手脚似乎不听从大脑指挥了……真憋气, 恼恨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 壮志未酬就先倒下,算个什么军人嘛? 重要的任务还 没完成,关键性的战役还没捞上打,就这么一下子光荣了,也实在太对不住这堂 堂七尺男儿身了吧? 想起远方家乡孱弱的老母,这会儿说不定正抹泪念叨儿呢, 唉,她是流泪太多才把眼睛给哭坏的。当初日本鬼子强拉苦力去修炮楼,冒着倾 盆大雨父亲半夜偷跑回来,浑身是伤惨不忍睹,没几天就含恨离世。母亲年轻守 寡,含辛茹苦才把儿拉扯大,借钱读书,还没等有朝一日回报她老人家哩,不料 命运却在这里跟自己开起了玩笑,那些该死的美国佬……正想骂着,嗖地又一颗 炸弹在身边炸开……眼前一黑,他昏死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少妇已经不见了,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似的简易包扎所里。床 头柜上,一个炮弹壳改做的花筒中,插着一大捧粉红娇艳的金达莱花,悄悄给他 送来春的信息……潜意识里还留着她的体温,她温柔果敢的举动。心里汩汩流淌 着暖流,泛起了一丝丝酸甜苦辣:想不到初次贴近异性,竟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 之下? 身边曾闪过一个个聪颖美丽的女孩,手都没拉一下,梦境一般飘过。连女 人滋味都没尝过转瞬间就化为尘烟? 可那些战场丧生的无数英魂,不曾经也生机 勃勃? 还有新婚燕尔、或孩子还在襁褓中就告别亲人的丈夫和父亲,又该怎么说 呢? 他忽然为内心闪过的杂念而羞惭不已。 在战地包扎所仓促简单的修复后,身缠绷带的他又回到火光冲天的前线。在 最激烈的高地争夺战中坚守了三天三夜,上空是数万枚的炸弹穿梭。高地断腿残 臂,血流成河。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将士们殷红滚烫的鲜血。一批人倒下, 接着又有人顶上,其惨烈程度无法形容…… 如今算起来,皮特父亲与她的父亲年龄刚好相差十岁。 父辈这辈子打过一次仗、出过一次国,而打仗与出国又是同时进行的。这样 的出国便有了几分非同寻常的意味。想起那次在美国中部一个航空博物馆参观, 竟偶尔发现其中有韩战一些资料。不光是照片,还有当时的实物展览、详细的中 美韩伤亡数字等。特别让她惊讶的是那个飞机驾驶舱,参观者可坐进去拍照。另 外一颗巨大的炸弹实物也赫然耸立……看着这些,似乎仍然能嗅到当年的火药味, 看见流弹呼啸和血肉横飞的惨况。 在美国大学访问期间,学校放映了一场抗美援朝的纪录片。她有事去晚了, 影片已放了一半。她摸黑进入放映场,悄悄地坐在最后一排。旁边一位中年妇女 很激动:哎,想起当年我们做小学生时,就和叔伯婶母一起,给志愿军叔叔运送 各种宣传品和生活用品……妇女不停地感慨,无形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过她 隐隐约约好像看到这一幕:美国空军俘虏与中国老将军握手。她恍惚着,走出电 影院……世间事物总在不断地变化,历史书写也会随着时代变幻诠释出不同版本。 在世界舞台上人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该如何评价? 随着时间时代推移变幻, 莫衷一是。各种说法会叫你困惑和迷失,甚至用更多的心力去探求,多种角度及 多种解读,就像黑泽明的电影…… 皮特说,亲爱的,别让那些问题伤神了。俗话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想太多会催人老哟! 睡吧宝贝,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相信是你无忧无虑 安放身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