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一想到怀孕之事,她头疼不说,连心里也钝钝地痛起来。 当年刚从大学毕业,初次怀孕就面对人生重大抉择:要不要孩子? 要,怎么 办? 不要,又该怎么办? 羞于启齿又毫无经验地独自面对这人生的第一次。她眼 睁睁看着他——婚书上对她承诺一切的丈夫,一身轻松踌躇满志地去京都参加什 么管理培训班,忍心抛下她独自承受痛苦,承受惶恐无奈。她不得不去求老友大 姐,朋友又去帮忙联络医院,预约检查和手术时间。 一个女护士在为来做人工流产手术的人登记,见唯有羞怯怯的女孩进来,大 姐在走廊外等待,眼神和口气里就露出了不屑一顾的鄙夷:“是未婚先孕吗? ” 她被刺了一下,又羞又气。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声音细小如蚊子:“已经去 街道办事处登了记,还在等单位分房子……” “噢,那就是还没有举办婚礼? ”女护士几分世故地瞧着她,像这样初出茅 庐的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儿见多了。“那么你男友呢? 他怎么不来呀? ” 她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他昨天出差去了……” 哼,护士鼻子里哼了哼。顺手就在病人登记簿上写下:“孕者已经登记,尚 未举行婚礼。”那时社会风气还没开化,人们对结婚的认定并非法定形式的男女 登记领取结婚证书,而是要大摆酒席请七姑八舅和同事亲友,闹了洞房才算。护 士的口气明显流露出轻蔑。“动作快点,脱裤子自己躺下。把腿张开,别磨磨蹭 蹭的。”护士不耐烦地下命令。 羞耻和疼痛交错刺割着她的神经。似乎没打麻药,吃了片没什么止痛作用的 白色药片,手术一切过程就死死地刻在所有的记忆和感觉里。 黄豆大的汗水不停地流淌下来,泪水流淌下来,鲜血也流淌下来。冷冰冰生 硬的扩宫器伸进下体,手术刀、钳、夹以及吸宫器在她子宫里对一个小生命的胚 胎粗暴地刮割、掏吸,一阵阵令人发晕的掏心挖肺的疼痛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身心痛苦的战栗,让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护士把陪伴的大姐叫来协助。 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把大姐的手抓得青紫青紫……数十分钟,不,感觉数小时的, 甚至更长时间的折磨下,可怜她连呻吟的气力都没了,昏厥过去。 大姐从手术台扶起一摊水似的人儿,心疼得差点泪都掉下来! 搀扶她去自家 休息,还做了桂圆蒸鸡蛋羹等佳肴为她补养身子,一口口地喂着,使她真切感受 到了来自同性之间的体贴和抚慰。事隔多年,当她回想这一幕时,却另有一番感 慨:难怪旧金山市政府会大张旗鼓给那么多对同性恋伴侣举行结婚登记,其中必 有她们( 他们) 的情感或隐衷啊! 当她躺在安静舒适的环境里,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为她取掉了生锈几乎已 经长在子宫里的节育环。往事不堪回首。生活中太多的无意铸下了错与伤害,永 难愈合。 孩子一出生,婆婆对她说去结扎吧,免得将来怀孕麻烦。 她很诧异,为啥? 我还这么年轻? 就对婆婆说,听人讲结扎对女性损失比较 大,因为女人的生理构造原因。相对来说手术对男人就比较简单,只需在小腹开 个极小的口,在输精管上用线扎一下,不要十分钟就完。而且以后若想再要孩子, 恢复也容易。 不行,我儿子绝不能做。要做就你做。婆婆说。嫌弃的表情从嘴角向眼角扩 散,脸色阴沉地走开。背过身骂道:这个媳妇真不懂事! 不幸,她又“中招”。在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 只好悄悄去医院人流,还不敢让单位知道,因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每年要向主管 部门报告。维持得好,大家可拿到奖状奖金。如有违反政策的,当事人不仅被罚 款,降级,说不定连公职都丢了。怀孕变成恶梦降临…… 我已经给你上环了。医生在做完手术后以“先斩后奏”般地冷静对她说,再 怀孕会比较麻烦,子宫有穿孔的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