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焰火是从海滨的渔人码头发向夜空的。 伴随着一串巨响,五光十色的烟花在深蓝的背景中绽开时分,芯在小屋里敲 电脑。探身从二楼窗口看去,西天上荧光闪闪。璀璨光斑及人潮的喧闹隐隐拨动 心弦,芯随意披件外套出门,朝海滨方向而去。绚丽夺目的焰火在旧金山北岸哥 伦布大道两侧,成双成对地升起,绽开。越来越密集,热烈。人群在欢呼,有夫 妇结伴观看的,有父子或母女同行的。此情此景再次触动她心中那最柔软最伤感 的一处,真不敢想象,当一个模样个头声音都认不出来的孩子来到身边,是什么 感觉? 梦想到底还有多远? 夜晚,莫名其妙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扰乱清梦。她刚放了电话没睡片刻,又被 铃声闹醒,正想骂人,却是国际长途,前夫来电庆贺生日。真想不到! 从前夫妻 生活多年,他从不记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分手后倒反而变得多情善感起来 ? 这样乾坤倒转,你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从前自己过生日,他不知是吝啬还是粗糙,没任何表示。 她索性好几天不理睬这个麻木不仁的家伙。他才醒悟了似的,补送了生日礼 物,一尊石膏像,断臂维纳斯,惨白地立在芯的书桌上…… 难怪有人说人就这么贱,搂在怀里的,根本不会珍惜,一旦失去,就追悔莫 及,拼命回味过往的甜美,品尝那失却的心酸。 芯睡意蒙咙地嘟囔,提醒这个男人现在是西半球的半夜,我在睡觉。他辩解 说挂了几次电话几次占线,又说孩子在外面玩球,可以让她回来跟芯说话。放了 电话,芯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叮铃,刺耳的铃响,一接又是莫名其妙的骚扰。 窗外,天刚蒙蒙亮。头真是沉得要命,芯扣了话筒。 迷迷糊糊了约摸一个时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迟疑片刻,她还是接了,语 气冷漠地喂一声。 妈妈,祝你生日快乐! 谁呀? 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孩子奶声奶气地说,是我。 曙光初照窗棂,鸽子在窗台上唧唧咕咕。而东半球正是午夜。 孩子,你还没有睡? 没有。怕打搅你睡眠,等到这个时间才给你打电话。 她喉咙有些哽塞,暖意流过心头。 一早她正在电脑前修改文章,电话铃响,接起,听到的是教授沉稳含蓄而关 切的声音:收到移民局的信。过去因芯的行踪不定就把通讯处固定在教授那儿, 重要的信件由其转交。芯问,什么内容? 教授说没有拆开看。最近他忙于整理各种中英文材料,准备大型国际学术研 讨会的演讲稿。赶工加班忙得没日没夜。 芯请他帮忙拆开看。教授拆开并念了一句话:经审核你的申请已被批准。 她好像在梦境里,还不明白似的,问:还有呢? 没了,教授回答。 就一句话? 就这么简单,简单一句话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前途、她的命运? 芯突然明白了什么,几乎要欢呼跳跃了! 高兴得想请教授吃饭,他说不用了。 她简直想张开双臂拥抱谁,拥抱朋友,拥抱世界! 最艰难的日子似乎已经过 去,太阳就要升起,黎明即将到来,有什么理由不为成功而欣慰而庆幸呢? 芯抑制不住兴奋,给国内的亲友挂越洋长途电话,分享喜悦。说,不管多么 曲折,最终还是有好的结果。在最倒霉最可悲的逆境中,哪怕打落牙齿和血吞也 要挺住,坚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友笑着说,的确是个喜讯! 有了新的身份,该将以新的精神状态在这个世界 打拼……如今满世界都是漂流的人,譬如北京、上海、深圳、甚至香港,都有不 少的漂流一族。有的,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仍然不能算扎根了,无论从身份、从 口音、从对当地的情感来看都有差异。漂泊,无法感知自己与过去、现实、未来 的切实联系。个体生存因此失去了内在根基,沉入孤独的困境,最终陷入深深的 焦虑之中。这种体验有时是共通的,自视较高但又无法融入当地社会,自认为有 点成就却又无人喝彩,总是找不到身份或者归宿感。 芯说,是呵,从文化层面来说,现代社会人们无论身处何方,对定义自己身 份都有无法解脱的惶惑。换句话说,每个身份都形成一个集合,而这无数多个集 合交汇的那一点,恰是自身所在的坐标。在社会急速流动的今天,人的矛盾身份 也在不断地游移,没有一个固定的所在。换句话说,移民身份焦虑与其说表现了 一种认同感的匮乏与需求,不如说是深刻的现实焦虑的呈现;与其说是自我身份 的建构、实现自我,不如说是如何在身份中获得认同。 友说,你又要做文章了? 芯笑了,我也是有感而发嘛! 芯按照信函通知的时间,移民局指定地点,到海滨不远处一座灰色大楼里打 指模。大厅里满是各色皮肤的男女老少,拿号,坐等。终于轮到叫她的号码。她 被指定在第三个房间,一个皮肤白中泛红,微胖的中年白人妇女,看上去也不是 土生土长纯正的老美——话又说回来,经过了一两百年移民熔炉的混合冶炼,有 百分之百的纯正血统的老美吗? 稍微追溯一番,许多人祖上或是爱尔兰移民,或 是欧洲移民,还更可能是西班牙或者意大利移民呢! 眼睛里流露善良宽厚和亲近的白皮肤女人,细致地帮助芯完成必要的打指模 程序。芯手指有点脱皮,干燥,心里似乎有些隐隐的忧虑,怕指纹不清晰,一场 空落。曾听人说,有人绿卡迟迟不批,等了很久,耗了很多时间,查来查去查不 出原因,最后才明白:就因为打指模没打好。 女人递给芯一瓶润肤露,奶液似的,倒在手心,揉揉擦擦立刻感觉好多了。 皮肤上散发出水果般的清香。 芯问,这是特殊的吗? 她亲切柔和地说,任何地方你都可以买到。 看见芯的脖上戴了一个吊坠,闪烁着。女人轻轻地赞美一句,好精致! 同时 也将自己胸前的饰物给芯欣赏,古朴的造型,银光闪烁,像是年代久远的某个土 著部落的图腾。 芯的吊坠是一个透明水晶包起的观音。她跟白皮肤女人解释观音这个字眼, 怕她不明白,就双手合掌,表示这是东方女神,蕴含着善和美,能保佑人们平安 和好运的。 白皮肤女人点点头,微笑着说: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