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即使此刻已满腹怒火,官霖依旧维持面容的平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起出副总办公室,即收到一室的好奇目光——包括来自思仪的关注,他很想 对她说没事,但——不是没事。 思仪起身迎向他,脸上关切表露无遗,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做了“不用担心” 的口形,思仪明显不信,但也只能按捺下来,再度坐回去。 公司里有那么多双眼在看、耳在听,与上司之间的不愉快也没什么好谈的,无 视其他的好奇探询目光,官霖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主要恼火的原因,除了气愤公司有这些老贼之外,最主要的还是懊恼事情正如 嘉峻所预料的,他们会拿他与思仪的婚姻来做文章…… 眯了眯眼,他自己倒还好,可是想到竟连累了思仪,心就无法平静下来。 目前的他绝对不能离开会计部,可他又怎能让思仪离开她工作多年的环境呢? 为今之计,除了加快脚步查出问题来源,尽快解决,把任务完成外,别无他法, 可——他现在却碰到了个死胡同。 原以为交际费浮报是主要问题来源,但经他这几个月监管下来,发现那的确是 问题,却非主要的症结。 嘉菲企业是跨国企业,总公司在美国,台湾、大陆、南美都设有子公司,产品 主要以清洁用品为重,前几年更扩展到化妆品制造,由于产品种类多,因此会计记 账分得格外详细,尤其是成本会计的部分,处理帐务人员即有好几位,管销、清洁 用品、化妆品便由三位不同的人负责,各自独立处理,要从中作假并非不可能,但 不容易。 总公司发现近两年在台湾的子公司虽然年年都有获利,但和其他子公司的获利 比起来仍有差,虽然差距不大,但因为公司进出交易量大,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差 距,仍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何况积少成多,常年累积下来,就会成为一笔可观的数 字。 查了这几个月下来,若管销成本不是主要问题,是不是要回源头,重新审查整 个制作成本呢?制作成本固然有往来厂商的凭证做基础,可要从中搞鬼也并非不可 行。官霖眯了眯眼,他得请嘉峻将近几年来所有子公司的财务报表传给他,重新看 一遍,从中找出连会计师都找不出的问题! 他抬头望向思仪,默默在心中发誓,绝不会牵连到她! “官霖,今天跟副总又怎么了?”在回家的路上,思仪忍不住开口问道。 “还不就是那样,老是为了我不准业务部跟总经理的交际费而吵。”他微微一 笑。“没事的。” 思仪听了反而沉默下来。 感觉她的情绪不对。“怎么了?为我担心吗?”他握住她的手,“真的没事!” “官霖——”她迟疑了一下。“你一直跟副总对上,这样下去……好吗?” 无奈的苦笑摇头。“太多人公私不分,把公产当私产,怎么可能会好?”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原则跟坚持,可——是不是有什么方法能让你跟副总之间 的状况不要那么恶劣?”坚守自己的工作责任是对的,但跟上司之间的相处也有学 问,看他这样硬碰硬,实在让她很担心。 他冷笑。“当然有呀!请他少交那些有问题的单据过来就可以了,身为账务主 管还犯这样的错,那才可笑呢!” “所以呢?”他表情莫测的看着她。“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她叹口气。“虽然心中极不情愿,可如果你想继续在这里工作,就得和他共处, 有时沟通及——”顿了一下,“妥协,是必要的!”老天,她真恨自己得说出这两 个字,可这就是职场的生态。 “妥协?”他扬起眉毛,定定注视她,而那带着某种含意的目光是和他在一起 以来头一次碰到,令她非常不舒服,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请问你对副总的不合理要求……‘妥协’了几次?” 他那问题尖锐地刺伤了她,她深吸口气,压抑那份委屈感。“只要要求的那部 分不会太超过,我就会接受。”几次?这要怎么算?上司交代下来的事,不管乐意 与否,都要尽力完成的,不是吗? 她居然会对那种人“妥协”? “可你知道人的弹性有多大吗?一次妥协后下次再妥协的尺度就会变大,到最 后你会麻木,你会忘了自己的原则!”不知怎地,隐忍一整个下午的怒气,在听到 她的话之后,再度沸扬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她生气了,他凭什么这样说?“我忘 了什么原则,你说说看?我就该完全以自己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工作,或者觉得只 有自己最对,其他人都是错的?还是说可以忘了位阶,指着上司的鼻子,告诉他— —他交代下来的工作我觉得不合理,请他自己做?”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若此刻有人经过,一定会被他们突然提高的嗓门给吓到。 官霖深吸口气,定定看着思仪。“我们的工作是依规定而办理,并非依人言而 进行,如果副总说这个帐可以入,那个帐不能入,你可以接受吗?” “我懂,但——哪个帐可以入,哪个帐不可以记,有些是管理部门的权限,而 非我们所能作主的,就拿交际费而言,你不能光以自己的角度衡量不是吗?你能提 出证据说那些去交际应酬的人只是藉机卡公司的油,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实际对公司 有益的业务吗?如果你能衡量得出,我想副总就没资格大声,但你不能的时候——” “就该听他的才是?”他冷笑。“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突然之间完全无法跟他沟通,“官霖,你只是会计部的一员, 你不是管理部门的人!”再也忍不住朝他大吼。“你不能老是用会计师事务所的人 员心态来看这件事,你现在不是审计人员,你非监督者!” 听到她的话,他愣住了,他此刻的身分是……而她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工作! 明知以她的角度没说错,但心中那股气却无法轻易地平复,尤其听到她居然在 为那个副总说话,他更…… “我不想再谈下去了,角度不同,再谈下去也无法有所交集,什么事能‘妥协 ’,我很清楚,但我跟副总之间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也会自 己负责,可以吗?” 思仪握紧拳头。“也就是说——你有什么事,我都可以不要管,不要担心吗?” 她声音轻颤地问道。 看到她的表情,他心一凛,直觉就想否认,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反应一 向敏捷的他突然当机,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我……” “好!我不管就是了!”她冷着脸转过身。“就当我多事!”语毕,一迳大步 往前走。 他愣了愣,原想马上追过去解释,但……仍存在体内的怒气阻止了他,可恶! 为什么她就无法明白他的心情呢? 他放慢脚步尾随在她的后方走去,看着她的背影,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 大,这才忍不住,快步往前,直到缩短距离至她身后三步处,接下来就一直维持这 样的距离回到他们的新房。 在看到她掏钥匙准备开门时,他试探地开口唤她。“思仪……” 她动作一顿,片刻——“嗯?” 太好了!她还肯跟他说话;心微微一松,深吸口气。“我们不要把工作上的事 带进家里好吗?”他不知道自己的语气透露着一丝紧张和……期盼。 她背对着他,像过了一个世纪,才见她点头。“好!在家里我们不谈工作。” 他顿时松口气。 只是进屋后,气氛仍紧绷,而且无法忽略她脸上那明显的泛红眼眶,她哭过了? 那晚,思仪的话很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来回缓气氛,几次想开口, 可话到嘴边就是出不来。 在莫名的沉闷气氛中,关灯睡觉,他瞪着天花板,清楚知道一点,即使没人正 式宣告,但——他们之间第一次冷战正式爆发了! 他知不知道,当看到他和上司一次次起冲突,她有多么的难受和担心?不愿他 受委屈,更不愿他因此受到伤害。 他知不知道,当他带上那种看起来很有礼貌的微笑对她说没事时,她的心有若 被车子辗过一样,因为她感觉自己在被应付。 他知不知道——不!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叫她不要担心他!不要管 他! 噢!他知不知道,当他对她这样说时,她心有如被刀割一般? 他知不知道,一向好眠的她,终于明白失眠的滋味为何?此刻——她正两眼发 酸地看向落地窗,从没有密合的窗帘缝中望着黑夜,即使感觉疲倦不已,脑袋涨痛, 无法再思考,可脑筋还是动个不停,反覆地想着冲突时两人之间的对话。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知道吗? 突然,床头灯亮了,一时不能适应,立刻闭上眼睛。 他在干嘛?满心纳闷,可除了开灯外,他便没有其他的动作,完全静止不动。 她紧闭着眼,同样也动也不动的,硬是压下好奇,不肯转身探个究竟。 不一会儿,她听到长长的叹息声。“你睡不着,我也会跟着睡不着的。” 一听到那低哑的声音,她泪水立刻狂奔而出,再也抑不住的哽咽声从喉头逸出, 下一刻,她则被锁进他的怀里。 “别这样!别哭了!”他紧紧抱着她说道:“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眼泪流得更凶。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的!我——我要你担心我、在意我!” 听到这,她再也忍不住,旋转过身子,紧紧环抱住他。“我……我……我不喜 欢……看、看到……你……你受……那猪、猪头的气!你……你又、又没……做… …错什、什么?”她抽抽噎噎地说:“我、我不要……看到……你、你被开……开 除,也不、不想看到你……受委屈,你说……我要、要怎么做才好?” 他闻言缩紧了臂膀,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原来她是这样的心思。 伸手抹去她的泪水,深深地望着她。“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跟副……不! 那只猪头杠上,我会——”顿了一下。“我会尽可能的不要再与他起冲突。” 她泪眼蒙蒙地望着他,虽很高兴他愿意“停战”,但有些话她还想再跟他说清 楚,她绝对不是要他因此退缩,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 不过她的喉咙实在太干了,再加上今晚这样的精神折腾,话已经不想再多说了,只 想埋在他的怀里,确切地感觉他的存在,确定两人还可以继续住前走……此刻的她, 急需要这样的保证。 “答……答应我,以、以后……我们有什么意……见不合的地方,都要、都要 在睡前解决……不然,好痛苦、好痛苦……” 他心亦有同感,额头抵住她的,低声说道:“好!我答应你,我们以后不要在 睡前吵架,绝不!我答应你……” 在反覆低喃中,抽泣声渐弱,最后终于完全寂静,只剩长而缓的呼吸声。 原先在冷战的两人,终于倦极睡着,可即使熟睡了,他们的小指仍紧紧勾着… … “来!这是你要的资料。”吴嘉峻递给他,拉开椅子在官霖的对面坐了下来。 女侍迎上来。“一杯爱尔兰咖啡。” “发现了什么?” “在几家子公司的制造成本分析中,就以这里的成本偏高,分析人员认为问题 就是出在这里。” 无来由地,心突然狂跳了起来。“是哪一部分的成本?” “化妆品。” 官霜拳头紧握得发白,两眼直瞪着嘉峻。 嘉峻暗暗叹口气,知道不得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分析人员认为。这次的 事件绝对不是单一个人能搞出来的,而是从上到下已成了个系统组织,上至管理高 层,下至财会部门基层人员都可能涉及其中,所以才能做得天衣无缝。弄到连总公 司跟会计师都没有查出问题。”顿了一下后才又继续说道:“我也同意你以较高的 层级开始做调查,但——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想要继续调查此事?” 官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着。“……为什么不呢?还是说——你根 本不敢再信任我调查此事?” 嘉峻忙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怕你会——唉!要怎么说啊?”是同事 又是朋友,当公牵扯到私时,真是纠葛不清,愈理愈乱,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更 何况官霖呢?他将面对的是——想到这,头就更疼了。 两人安静不语,骇人的静谧笼罩着他们。 有如过了一世纪般,官霖缓缓抬起头望着嘉峻,更加前所未有的冷峻严厉。 “这件事请交给我继续调查,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他 吸口气。“如果发现她也参与其中,我绝对不会循私,一切秉公处理。” 嘉峻望着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相信你,那——一切就交给你了。” 语毕,嘉峻先行离开,官霖继续留在原处,动也不动的瞪着资料袋,仿佛那变 成会咬人的蛇…… 思仪是负责处理化妆品会计成本记帐的人,若这部分出问题,她也逃不了关系。 不!先不要太早下定论!根本就还不知道问题在哪。 他一口饮尽已冷掉的咖啡,让心神镇定下来。 即使撕开资料袋的手仍颤抖着,即使当那些数字入目时,他脑筋一片空白,无 法明白其代表的意义,可他还是咬着牙,逼自己一行行的看,拿出电子计算机,一 项项的算,直到整个人开始冷静下来,然后针对当初他特别挑出来的项目做检视。 往常各子公司的成本报告会因当地的物价而产生不同,但因为基本材料都差不 多,即使有些许差异,只要是在正常的预期差异数中,多半都不会多做分析跟计较。 可没想到还是有人从中下手,操盘的绝对是个中高手,懂得钻这份差异。 但——是从哪些项目下手的?他拿出纸张,开始列出所有的可能性。 花了几个小时推论,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了。 此时,他的手机响起,看到来电显示是“老婆”二字时,原本平静的心再度抽 了起来,吸了好几口气后才将电话接起。 “官霖,你人在哪?还在事务所那边吗?”思仪问道。 今天下午为了跟嘉峻见面,特意以去会计师事务所讨论事由外出。 “嗯!还有事没说完。” “那你今天会回公司吗?” “不了!”他看看手表。“你先回去,不用等我,事情弄完后便会直接回家。” “那晚餐呢?要不要回来再一起吃呢?” 天!她为什么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呢?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若无其事的 跟她说话。“我……”顿了一下,“可能会谈得比较晚,说不定会跟会计师一起吃, 你不要等我,就先用餐吧!” “嗯!好……你不要太晚回来,注意安全喔!” “……嗯!我知道了,你自己回去也要小心点。” “放心啦!那——拜拜!” “拜!” 放下手机,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对她说谎…… 不!应该说——有些谎言从初识时就产生了,包括他的真正身分及到公司的目 的,但——现在依旧不能说,只能再说个谎言堆上去…… 翻阅那些影印的帐务资料,直到露出那张化妆品部门的独立报表。 会计:于思仪 制表人:于思仪 手指轻抚那名字。 思仪,你是无辜的吧?他在心中无声说道。 挂上电话后,思仪感觉胸口闷闷的,他不会回来公司了,这表示他们不会一起 下班,不会一起吃晚餐,不会一起搭车回家……这种情况是结婚以来头一次。 她的手抚向胸口,除了涨闷外,甚至还感到一丝痛……有股冲动,她想跑去会 计师事务所那边找他,等他一起回去…… 天!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她已经不能一个人回家,一个人 吃饭了吗?她露出自嘲的苦笑,那之前单身的那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呢? 她用手拍拍脸颊,让自己振作起来。 虽然是夫妻,但有时还是得各忙各的,又不能像连体婴一般,成天形影不离, 以后这样的情况还是会常有的,她必须理解并且学会……淡然处之。 只是——昨天也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冷战,尽管为时不长,可她急欲想要修补, 希望能忘却那些不快,所以今晚,她准备了特别的小计划,偏偏…… 唉!也罢,一切都等他回家之后再说了。 为了消除那不舒服的情绪,她振作起精神,整理手中的发票。 “于思仪!”副总汪志方站在她左前方。 “是?”吓人呀!干嘛这样静悄悄的站在人附近? “这是我们跟育恒公司新签的合约影本,上面有这次购买的成本跟明细,放进 备忘录里,下一季的产品成本会以些做基准。”他交一份资料给她。 思仪翻看了一下内容,皱眉。“副总,怎么原料又比上一季贵了?” “有什么办法?国际物价波动得那么厉害,连石油都一月数涨,我们能谈到这 样的价格已经不容易了!” 是吗?这个物料不是从植物中萃取出来的,跟石油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们的 成本已经有些偏高了,难道我们不能换家公司合作吗?” 汪志方抬高鼻孔望着她。“换?育恒跟我们合作多年,关系良好,他们提供的 品质一直很好,换其他家便宜的,若没到这样的品质,反而会害了我们公司的产品 水准,你说这责任要谁负?” 她听了不再吭声,她非专业研发、制造产品人员,对这部分实在难以多出主意。 副总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看来结婚真改变了你,以前你都不会管 这些事的,怎么现在也开始跟你老公一样,会问我们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策呀?” 话中充满恶意讽刺,思仪当场拉下脸,不悦的直视副总。“我想——大家都是 公司的一份子,难道副总认为我们不该一起关心公司的营运情况吗?”想到若不是 他,怎么害她跟官霖第一次吵架,火气立刻加倍冒上。 汪志方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抢白,愣了愣后露出不悦的神情。“我没有说你们 不该关心,但公司那么大,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就可以了, 不要随便插手管不是份内的事!” “副总放心,我们不会‘随便’管公司的事,而是以很‘正经’、‘谨慎’的 态度提出我们看到的问题,希望公司会更好。”哼!打官腔,谁不会?! 汪志方眯细了眼,显然被激怒了,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她话中的破绽,正好此时 有人打电话要找他,才理理衣领,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在进办公室前,他突然转过头对思仪说道:“对了!官霖有没有跟你说了?” “说什么?”她微皱起眉头。 “是关于我想将你们两个其中一位调部门的事……”看到思仪脸上错愕的表情, 他恍然。“呃!他还没跟你说呀?那——我想状况再请他跟你说个明白好了。” 门一关上,众人立刻转向思仪。 “思仪,这是怎么回事?” 思仪脸色苍白,不发一语,对众人的询问恍若未闻,五分钟后,她将桌上东西 收拾干净,拿起包包。“对不起,我先走,明天再补请假。” 刘玲叫住她。“你现在要去哪?” “找人把事情问个清楚!”随着身影消逝,办公室立刻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