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重新走进雨幕里,沮丧地在迷迷濛濛的雨中踽踽独行,回宿舍的路似乎变得 好长好长。虽时值春末,向晚的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吹过来,依然寒气逼人,可 我却觉得燥热的很。我不时仰起绯红的被雨水打湿的面庞,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 里祈祷着:老天千万别让林郁休学。我们曾打算恶补英语,三年毕业后,一起报考 中央美院或浙江美院。要不是遇见我那该死的父亲,我们早就付诸行动了‘ 在宿舍楼旁的超市里,买了包快速面,权当晚饭。刚走至宿舍的楼梯口,就听 到舍长陈剑的歌声——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一曲霸王别姬, 唱得激越悲凉。我们男生宿舍。每当这时候都是最热闹的。 陈剑拿着麦克风——不锈钢汤匙,至少有七八个男生围着他,敲脸盆的打碗边 的击床板的吹口哨的打拳伴舞的正乐翻天。他们尽情地释放着青赋予他们的激情和 活力。 当湿漉漉的我站在门口时,他们的喧闹戛然而止了。“你不是说去林郁家吗?” 陈剑将手中的“麦克风”往脸盆里“咣!”地一丢,急忙走过来问。“我刚才在车 站跟他电话联系上了,林郁家有急事,他还得请假两天。”我不愿意告诉他们,林 郁可能要休学了。 几个隔壁宿舍的男生,见没戏了,都陆续回去了。刚才还猛击床板的胖子刘涛 也从床上一跃而起道“钟灵,你真是条好汉啊,下雨居然不打伞!”说着扯下挂在 绳子上的毛巾丢给我。 “毛毛雨,没事的。”我一边胡乱擦着头发一边说。 “我看你也别擦了,去洗个头发吧,开水我刚打的。”陈剑将暖水瓶提到我的 面前说。 “好的,谢谢!”我们宿舍的人已经很习惯被舍长照顾着。胖子帮我把外套晾 起来了,我拿了脸盆,提着暖水瓶去盥洗室。 洗完头发陈剑已帮我把快熟面泡好了。他俩是电脑美术班的,今晚没课,都跑 出去玩了。 抬腕看表,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我慢吞吞地吃完那碗热辣辣的快熟面。探首 窗外,雨已停了。就怀揣书和笔下楼,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向学校走去。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回到家吃过晚饭洗完澡,就坐在客厅里等林郁,左等右等 不见林郁的影子。往他家挂电话又没人接。直到十点多,他才打来电话说他很累了, 不想过来了。“那我马上过去!”我对着话筒吼了一声,就挂掉电话,推出单车, 骑着往他家跑。 十几分钟后,我就到了他的家。这是一幢旧式的新村,他家在一楼,两室一厅。 门口一棵碗口粗的芒果树,林郁站在树下等我。 以前我来过几次,都是在白天,只记得这房子白天采光极差。 林郁把我带进他的房间。 房间陈设很简陋。靠窗一张旧书桌,桌前一把旧藤椅;紧贴着北墙的是张单人 床;依着床头柜的是一个很旧的食品柜,更确切的说,应称书橱,里面堆满了各类 书籍;食品橱的上面摆着一台小电视。唯一较奢侈的是摆在东墙的那一套红木椅, 古朴的花纹,精致的茶几,似乎在显示着他家曾经有过的富足。 “我老爸病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过两天可能要出院了。”我刚落座,林郁就 把这个在电话里三缄其口的消息告诉我。 “你老爸?”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满心狐疑。 “是的,他病得很厉害。是我和我妈把他送进医院的。 “什么病?” “肝积水,肚子胀的很大。”林郁双手在腹部前做了一个圆弧形,紧蹙着双眉 说。 此时,我才发现林郁比以前更廋了,且满脸的疲惫。 “给我杯水喝吧,渴死了。”我燥热的解开领口说。 林郁起身从外间提着茶壶进来,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咕咕咕地一饮而尽后道:“你能不能从头到尾跟我说说。” “好的。”林郁拖过那把旧藤椅在我对面坐下:“上周末回到家,见我妈一脸 愁容,究其因,原来是今天中午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说他肝痛得要死了,叫我妈 快过去救他,并留下电话地址。说实在的,我妈并不想理他,但毕竟夫妻一场过, 又有些于心不忍,正左右为难着。‘妈,走吧,我跟你一起去,也许此时他真的很 需要帮助。’我说。我妈吃惊地看着我:”你……你不恨他了?‘’不是不恨他了, 是不想再恨他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坚定些,可我妈还是不相信,眼睛一眨不 眨地盯着我:“真的?’‘真的!妈妈你赶快起来带些钱走吧。’我一把将她从椅 子上拉起。‘那好吧,走吧。’我妈带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现金,就跟我一起赶过去, 连夜将我爸送进医院。 “你为什么不恨他了?”对林郁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连我都觉得不解,听他 说完,我急切地问。 “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林郁垂下脑袋,用双手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面 颊后,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掌中,好一会才抬起头神色凝重地道:“钟灵,这一段时 间我想了很多,是关于我父亲的。” “你……你父亲?” “嗯,我父亲。” 林郁会想他父亲,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以为他早把他的父亲埋葬在记忆的 荒冢里了! “你不是当……当他死了吗?” “是的。可这一阵子,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是这么回事了。陪你在《祥云酒家 》守候着你父亲出现的那些日子,其实一份已很生涩的情感,也悄然在我心底涌动 着,但我知道自己是无望的。也许是上苍怜悯我,让我父亲生了这一场病,使我有 机会在父亲生死关头帮他,我想他会有人性复苏的一天,还我舔犊之情的。”说至 此,林郁一仰脖喝下一杯水,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嘴巴,将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 花板的那双大眼睛,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神往。 “可你为何要休学呢?”林郁对他父亲态度的转变,并没让我感到有多高兴。 “这次我妈把留给我交学费的钱都花光了。”林郁垂下眼帘,心情显得很沉重 :“我不能再上学了。我爸得病后,那个女人也离他而去了。在他未康复之前,生 活一定成问题。我妈太辛苦了,我想找份工作做,赚点钱贴补家用。” 眼前的林郁,就是那个我认为从不想父亲的林郁吗?我不停的自问着。从中学 到现在,我几乎和林郁形影不离。我真不知道,没有林郁上学还有何乐趣!可我又 无计让他家渡过难关。“算啦,我也休学!‘我立起身,狂躁地在他房间里打转。 “你疯啦!你不觉得你幼稚吗?” “就算我疯了,就算我幼稚好吗?早知道要付出休学的代价,倒不如当初你们 就别救他了,反正他也没善待过你们!”我停在林郁的面前大声吼着。 “别说傻话了!我也是万不得已才休学的。只要我爸能早日康复,改邪归正, 我是心甘情愿的。也许我母亲后半辈子也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望着林郁那张清癯而疲惫的脸,我无言以对。我何尝不知道他是无怨无悔的呢。 只是林郁休学的现实,实在令我难以接受。我颓然跌坐在那张红木椅里,心里一酸,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我扭过脑袋,迅速用手背一擦,立起告辞道:“我回去了。” 林郁也不留我,默然地随我走至门口。我开了车锁后,还是强忍着心中的酸楚 再问他:“能再想想办法吗?我真的不想你休学!”我这才发现他满脸泪水。“没 什么办法可想了,拜拜!”他哽咽着,转身将门“砰!”地关上。 我扶着单车呆立在他家门前。 林郁很快他又开了门,脸上的泪水已擦干:“走吧,太迟了。”他轻声道。 我几乎是怨恨地瞪了他一眼,骑上车走了。 此时已近午夜,中天一轮明月,那清冽如水的寒光,照亮天宇,静泻在寂冷的 街头。我不时抬起泪水迷离的双眼,望着明月,问明月:我的哀愁,你可知否?为 什么为什么要让林郁休学呢?父亲之于我们,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明月无语,只有一地凄迷的月色…… 星期三的晚上没课。在食堂吃过晚饭,我不知道如何打发掉晚上这长长的时光。 这一段课余也光顾了几次电子游戏室,上周末回家,母亲给我洗衣服时,发现口袋 里有许多打电子游戏的铜板,很是生气,我向母亲保证以后决不为之了。 自林郁休学后,我几乎不再想父亲了,一种从未如此强烈的宿命感,让我觉得 心灰意冷。我总是想,如果林郁还是那个视父如仇的林郁,他也不至于休学。而我 这么多年来窃想着父亲又有何用呢!无缘即使相遇,也一样擦肩而过,消失在茫茫 的人海里。有缘也许也只能续一段悲情!看来我真的要珍惜我所有的没有父亲的日 子。不要自寻烦脑! 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着。当经过街角处那家低垂着丝绒门帘的电子游戏室 时,我忍不住撩开一线门帘,只见里面灯光如昼,一二十台游戏机皆酣战着,那孔 孔孔的声音,让我心痒痒的。我赶紧一甩门帘走了。 “小弟,怎么走啦,进来玩吧。”那个脖子上挂着挎包,手里整理着钞票,面 容干廋的女人追出来,对着我的背影高声招揽着,我回头瞪了她一眼,毅然往前面 走去。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叉路口,我也搞不清自己欲往何处。瞥了一眼此时灯火通明, 已多日未曾去过的《祥云酒家》,父亲的身影又从脑海里掠过。 “坐车吗?”随着突突突的噪声的临近,一辆摩托车停在我的身旁。这种载人 的摩托车,白天这里随处可见。我突然想去市区,去闹市里逛逛,这新开发区的街, 晚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对自己这一决定感到满意,高声对车夫说:去,把我载 过洪山桥即可。 “三块钱,上车吧。”车夫递给我一顶头盔。 我笨拙地把头盔戴上。 摩托车缓缓地穿过那条沙铺的小路,一拐上公路就开始狂奔。风打在脸上生疼 的,我当心把头盔给刮跑了,一只手紧拽着帽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车夫粗壮的腰。 这是我头一回坐摩托车,原来坐摩托车的感觉这么难受,我紧张极了。几次想开口 对车夫说开慢点,但又咽下去了,毕竟自己是个男子汉,如此胆小,岂不被人笑话! 幸好几分钟后就过了桥,我惊甫未定的跳下车,又恐车夫看出我的胆怯,摘下头盔, 迅速地掏出三块钱,递给车夫,转身离去,融进市区那光怪陆离的灯影里。 初夏的夜,温馨而浪漫。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四处游荡着。当一阵轻微而有节律的涛声传进耳朵里,我才 发现自己又回到桥头。这座桥,我白天坐着公交车,往返了无数次,每次望着窗外 一掠而过的江景,总有没看够的感觉。今天,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突然置身在桥 上。我恍然若梦。兴奋的跑到桥中央,凭栏眺望,但见远处江岸迤逦,万家灯火。 滚滚江水,流着夜色,淌着灯影;近处船泊浅滩,绿荫江堤,如诗如画。更有江风 送爽,涛声如歌,我顿觉心旷神怡。顾盼左右,与我一样凭栏賞景的人还真不少。 一艘驳船突突突地从远处驶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攀上桥栏,俯身看 着驳船庞大的身躯,敏捷地钻进桥洞。 “不能这样看,很危险的!”我感觉后背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谁如此爱管闲事,破坏我的兴致!我倏地跳下站直了身子,怒目相向。可我却 看到了一张我即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那瘦削而俊朗的面庞,那被江风吹得零乱舞动 的额前的卷发。我呆住了。我瞪圆双眼直视着他,心狂跳不已。这时他也认出我了, 一脸惊喜地叫道:“你……你是灵灵?都长这么高了!”我的双肩被他抓着使劲的 晃着。他出现的太突然了!以致我还未从对他的心灰意冷的情绪中缓过劲来,我下 意识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我不认识你。”我嗫嚅着,心中窃喜他还记得我,希冀他揽我入怀。 “你不认得我?你再想想,再看看!”他双手迅速地整理了一下乱发,复抓住 我的肩膀,双眸充满期待。 …… “不认得,想不起来。”我依然摇摇头,装出一脸的茫然。狂跳的心却在告诉 自己那份强烈的希冀 他失望地垂下双臂,无奈地喃喃着:“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呢!一点都不记得 呢!” “不记得。” 他痛楚地用双拳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很快又将我的双手,握在他湿润的掌 心里。桥上雪亮的灯光下,我看见他那双被深深的鱼尾纹包围着的大眼睛里,漾着 晶莹的泪光。 我从没想到,当我真正遇见他时,我会是这么“坏”。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似 乎这么多年来他之于我的痛苦,得到了些许的平衡。我欲抽出自己冰冷的双手,却 被他更紧的抓着。只见他颤抖着声音说:“灵灵,我……我……我是你的你的……” 一阵更剧烈的心跳令我晕眩,我知道自己的装模作样是不堪一击的。 “你是……”我欲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我是你的……你的……你的邻居。”他声如游丝,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并颓 然地松开我的手,将双肘撑在桥栏上,双手抱着脑袋,十指深深地插进他那浓密的 黑发里。 “邻居?我居然是他的邻居,天啦!简直可笑之极!我抬起头,眨巴着眼睛, 盯着那神秘的夜空,心底掠过一阵悲凉,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想扭头跑掉, 可心中还有不舍,那份强烈的希冀还在! 他依然痛楚的抱着脑袋,双眼紧盯着滔滔的江水,好一会儿方伸出胳膊,将呆 如木鸡似的站在他身后的我揽到他的身旁道:“你五岁那年我就搬走了,是的,你 是不会记得我了……,你家里人还好吗?” 为了掩饰我的悲哀,我亦双肘撑在桥栏上,双手紧抱着脑袋:“还好。”我勉 强应着。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我扭开头,不想回答他。心里想着他为何突然又不想认我呢,我有点后悔自己 的装模作样。 “你怎么会跑道这里来了?”他重复道。 “我在金山美术学校念书,今晚没课,很无聊,就跑到这里了!”我到底还是 没有忍住心底的悲哀,猛地扭过头,双眼噙着泪水,对着他大声地吼道。 然而,他似乎并不介意。伸出手使劲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继续道:“噢,才想, 我记得不久前在你学校附近的酒家见过你,那时以为自己喝多了,看花眼了,你有 没印象?” 我眼前浮现出在酒家遇见他的那一幕,还有在酒家守候他的那些日子。想到会 不会再次失去他,心里害怕极了。真的,也许自己一开始也就错了。 “想不起来是吗?”见我不吭声,他追问道。 我默默地对着江水,任由江风梳理着纷乱的思绪。我还偷偷地咬了一下自己的 手背,当那份生疼,证明这一切不是梦境,站在我身旁的是我曾魂牵梦萦的父亲时, 我不禁慨叹苍天弄人!为何有缘相遇,他却不告诉我是我父亲呢!如果他能毫不犹 豫地揽我人怀,告诉我他是谁,那今晚皓月长空,将见证我们父子重逢的另一幕! 我对他居然能想出“邻居”,感到很伤害,很失望。那份强烈的宿命感又袭上心头, 狂跳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了:“想不起来了!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再见!”说着 我转身欲走。 “不,你不要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朝市区方向指了一下道:“我家就 在附近,你可以到我家……”一辆大卡车轰鸣着驶过桥,淹没了他后面的话,我不 耐烦的等那长长的余音消失后方问他::你说什么? “你可以到我家坐会儿吗?” “不行,十点我宿舍的门会被锁掉的。” “可现在才八点多,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好吗?”他抬腕看表,一脸的期待。 我虽然对他的盛情不屑一顾,但他的家却勾起我的好奇心,到他家坐会儿,也 未尝不可,我想。 “好吧。”我依然没多少热情地应他。 “那走吧。”他高兴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步履欢快地带着我向他家走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