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绿:来自网络的男人 我上了一辆自称老班的男人开的车,向环线奔去。老班一身休闲打扮,彬彬 有礼,我们在同样短的时间里马上认出对方,我穿一件蓝底条纹布旗袍。老班脸 上堆满笑,微微勾着背,有跟我握手的意思。我伸出左手,我的右手肘弯里挂着 一个手袋,右手指甲盖上的指甲油是出门前才涂上去的。老班的右手准确而仓皇 地抓住我的手背,接着另一只手也仓皇地参与进来,一双手握成一个潮湿柔软的 荚穴,我的手像荚穴里无意间裹出的一支果茎,猛然间那荚壳爆裂了,我的手弹 落回来。我们友好地相互微笑,然后我上了他的车,后座车门是打开的。 跟男人握手,总让我联想到某种性的暗示,所以我总是很专注不看那些手, 而看对方的脸,笑得更真诚,心里暗暗解嘲,多可笑的滑稽剧!我跟两种男人握 过手,一种是从政的,另一种是商人,玩艺术的人一般都不握手,他们认为握手 是一种过于庸俗的举止,这两种人都与我的工作直接相关,握手没有实际意义, 机械化的动作,生硬冰冷,每一次握手都不可避免地,让我加深对于“距离”和 “黑色幽默”这两个词的感受。其实在我看来,中国人的气质,既不适合握手, 也不适合拥抱,老祖宗的打拱作揖道个万福倒是真正地贴切可亲。 比较之下,老班一本正经伸过来的手显得多么可笑,我马上想起他的身份, 到底是个商人。我和老班的初次约会,一举手一投足不也是有意无意间的作戏! 老班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我发现他中指上套着一枚结婚戒指。他转过头来 问我想去哪里?我说随你,你是老上海。他说,要不去中山路,那里有几家很高 档的餐厅,可以用餐,还可以喝茶聊天看风景。亏他倒想得这样周全。 黑色轿车慢慢往后倒,又缓缓地滑入车道,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人和树。 我说你和我想象中的还是有点不同。他马上摆出兴趣盎然洗耳恭听的样子,呵, 是吗,不同在哪?我听到他手机响起来,于是,扭头看着窗外,听他无处可逃的 声音:——在路上。正开车呢——嗯。嗯。——晚上。不行啊,约了朋友……他 的声音变得奇怪地温柔,甚至有点缠绵,正是我手机里数分钟前还响起过的迷人 嗓音。 他接完电话,侧了侧身子,抱歉的口吻,对不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我 说,没关系。只是一种感觉,具体也说不上来。我又说,放点音乐吧。老班说好。 车向中山路平稳穿行,旋转,高架桥远远地退奔地平线。女歌手的声音在车 内呻吟,空洞的诉说,空洞的伤痛,空洞的庸懒和歌词里莫明其妙的意象,无疑 是我一直喜欢的女歌手,一个勇敢率性的女人,早期的风格写实,走情感路线, 后期风格变得诡异迷离,音乐里堆砌着极端的个人感受而愈加受人追捧。我认为 一个人走入极端之后,很容易迷失,她很难再超越她自己。刚出道时她叫另一个 名字,她的本名,后来改了一个很媚俗的艺名,风格也大变,前后期的形象造型 也判若两人,几乎令人怀疑是她自己刻意创造的一次重生。我第一次听到她的歌 时,竟然莫名其妙地伤感。 很多年前,我在一个南方城市里做过兼职的英式斯洛克台球室招待员。招待 员的工作在晚饭之后开始,白天我是一家酒店办公室的美工,负责各种宣传海报 的制作和参与宣传策划,那是一份比较琐碎并不复杂的工作,所以能够有充足的 时间吃晚饭,然后步行二十分钟,六点钟之前赶到桌球室。 台球室位于一栋不起眼的民居底层,生意比较清淡,客人多来自附近的年轻 居民,在我工作的时间段内(六点至九点半)从未超过两桌客人。老板娘是一个 三十多岁的胖女人,大大咧咧,眼皮总是浮肿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偏爱涂着 深色的眼影,喜欢也着眼看人,特别是男人,配上那对沉重的黑眼圈,倒平空添 了点女人的哀怨之美。 我对台球运动没什么兴趣,清理好台面,招呼完客人的酒水,我退回到吧台 后面。低垂的锥形灯罩,将雪白的灯光投射到墨绿色台面上,客人们围着那圈光 线进进出出,打完一局叫我,我便拿着三角框过去,把球一一从网眼球袋里拣出 来,22个五颜六色的球,瞬间在台面上砌成一个漂亮的三角形。 我在吧台后面看书或者写信的时候,老板娘正与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总是稳 稳地坐在收银台那些酒水中间,或者懒懒地一只深肤色的胖手肘撑在玻璃柜台上, 手背托着腮帮,也斜着眼看身边的男人。她从不干涉我做自己的私事,也不关心 那些与桌球无关的我的事情,她付给我每个月的薪水也是极其微薄的,不过她知 道我并不在意这一点。所以我能够悠然自得地给徐一鸣写信,随手在空白的酒水 单上,写完后顺手夹进书页里面当书签。在我身边,低垂于球台之上的圆椎形灯 罩把球台笼罩在雪亮的光下,拖着长柄球杆的客人绕着桌沿走来走去,球与球相 遇时发出清楚的撞击声,还有老板娘胸脯颤抖着的轻佻笑声时时传进来。 我给徐一鸣写过很多信,这些信浪费了不少桌球室的酒水单,整整齐齐地按 时间顺序收在我办公室抽屉里,未被誊写下来,也从未寄出,孤独无趣的时候, 拿出来一页一页慢慢地读。它曾经成为了我的一种寄托,我那虚无飘渺情绪的一 个载体,空虚、无奈、焦虑、迷惘,一无所有的哀伤。我像一头老牛,站在夕阳 下望着远方,把自己的生活不紧不慢地回刍。 有一天傍晚,办公室空无一人,我清空了抽屉,酒水单高高地一摞,足以装 订成一本便于携带的口袋书。门外各种声音交织着,热闹嘈杂的夜晚,灯火激荡, 办公室的莹光灯亮得刺眼。隐隐传来一阵歌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能够听 清每一句歌词,歌声讲述一个女人为情所伤后的盼望和无望。女歌手的叹息从酒 店附近的工厂宿舍传来,那里拥挤地塞满了很多外地打工者。 我被那弦律猛然间击中,毫无理由,毫无预兆,一张张撕碎那些纸片时,我 眼里贮满泪水。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异常清晰,除了莫名其妙的忧愁,我多么 羡慕那个歌声里的女人,她正为所爱的人吟唱。那年,我不到二十岁,我记住了 那首歌和那些声音,但几年之后,我才知道所喜爱的另一名女歌手与那个声音实 际上属于同一个人。 第二天,我离开那座城市,扔掉了那些酒水单,像扔掉铺满油墨的废纸。我 回到梅城,烧掉所有从前的信件和一切带有文字的东西。母亲站在院子里,看着 我将日记和一封封信撕毁,并不问我。我很冷静地背对着母亲。火光中窜出的烟 幕在我与母亲之间的间隙里缠绕着,发灰发黑的纸烬四处逃窜,像一只只受惊的 翅膀。“别弄脏了院子!”爱干净的母亲说完便走开了。她那天确实站在我身后, 站了很久,但一句话也没说。她的神情很奇怪,有着柔情怅惘,又有经历过世事 无常的冷淡,总之,从她的肢体姿态,让我察觉到她对往事匆匆而过的怀念。她 却无法想到,我眼里含着泪水,心中涌动着重生的意志,决意与某个时段和某些 人告别,这就像是到一定岁数必须举行的成人仪式一样,以祭祀的方式告别过去, 开始另一个鲜活的未来。我厌恶着灰烬一般毫无生趣的往事,厌恶着一个初涉人 世的旅行者,被动地前行,被动地接受,也被动地给予的生活。我扮成一个没有 过去的人。 徐一鸣不知道我给他写过许多信,我未想过让他知道。这些信对于他没有意 义,他并不能够了解我内心的倾诉,我给徐一鸣写信,其实是对自己倾诉,借着 想象中徐一鸣的躯壳,给自己一点倾诉的力量。那最初的日子,我的心空空荡荡, 空得令人害怕,就像冬天铅灰无云的天空,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空荡,空洞地膨胀。 我常常会想念一些人,怀念一些人,这些人里徐一鸣曾占有很重要的份量。徐一 鸣在我的人生之初,以关切的姿态出现,想起来有梅城独有的温暖。我又何曾料 到,这个让我感到过温暖的男人的声音,在上海——我打算长期居住的城市里, 在我报刊书籍换洗衣物扔得满地都是的“家”里,令我产生不快。我躲进上海男 人的黑色轿车里,那样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又不断地想起他,他的呼吸仍清晰 无比地粘附在我的右脸颊,张着细而绵软的角须。 另一种更巨大的空虚感粘紧了我的呼吸。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