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丰:即将消失的八角楼 突然很想去八角楼从前的老房子看看,下班后,我径直先去了梅镇书店。梅 镇书店在下河街街口上,主要出租武侠及言情小说,兼卖书皮挺括的新书,角落 里不起眼处一米宽二米高的一支书架上,陈列着世界名著人物传记历史小说之类 的旧书,多数是从荒货佬手中低价收购的。那些书没什么人欣赏,书架前非常冷 清。 我到梅镇书店时,店里空无一人,叔叔正准备和旁边小卖部的一家人搭伙吃 晚饭。看到我,他连忙取消搭伙,让我陪他去附近一家小饭馆喝点。 五年前,叔叔从珠海回来,开了这家梅镇书店。下河街只剩下街口这几家铺 面,其它的大门上都圈上大大的拆字。街两旁已经被扩建,一边是整顿好了的农 贸市场,另一边是正在铺地砖的服装市场。 叔叔每天守在书店里,越来越像块又老又硬的旧城砖。梅镇书店是个能量不 大的磁场,集结着三二群扭扭捏捏的中学生、性格内向的上班青年、几个文化馆 收藏旧书的老先生以及满大街扯着嗓子叫喊的荒货佬。废品和破铜烂铁在梅城统 称荒货,以收购这些旧东西来谋生的人就是荒货佬。荒货佬与流浪汉、乞丐有本 质区别,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但属于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在梅城受到相 应的尊重。当然,极个别借着收荒货的名义行顺手牵羊之举的人,使荒货佬群体 的诚信度受到严重损伤。 吃完饭,我和叔叔从下河街北口走到南口,再拐个很深的弯进巷,就到了八 角楼。八角楼小区在新的城市规划中,被夷为平地,要建一个类似于省城的沿江 风光带。居民们大部分已经迁往别处,只剩下屋顶和支撑墙体的待拆房成为流浪 汉的新居。巷子两头已经开始迁除,巨型推土机铲除了相对高的建筑,工程进展 缓慢,迁除工作时断时续。 我们经过一块块几近废墟的旧屋场,原来的排水沟堵塞着来历不明的霉绿色 垃圾,散发出阵阵恶臭。两旁的树木已经全部移栽,野猫野狗在瓦砾间穿来穿去, 畅通无阻。我家的老房子处于这个巨大垃圾处理场的中心点上,周围的房子勉强 维持着原貌,木板搭成的棚户屋里,还住着两个听天由命的孤寡老人。我们家的 老房子里暂时借住着一个荒货佬,叔叔似乎认识梅城所有的荒货佬。 叔叔曾一心想在珠海功成名就,没想到后来却把金元宝一样的未来具像到四 四方方的书籍上。我不喜欢旧书,那些残破浊色的纸张,塞满纸缝的灰尘和蠹虫, 像棺材里的腐骨一样使人悲观沮丧。叔叔把那些旧书当宝贝,他说,所有的新书 都会变成旧书,而所有的旧书曾经都是新书,就跟人一样。书越老越有保存价值, 人越老越没有价值。这时候的叔叔带了老相,像个旧时代遗老。他依然单身,住 在补偿给我家的一套小二居里。 住在八角楼区域里的外地荒货佬对叔叔很尊敬,跟老邻居一样叫他林二哥。 我家的荒货佬老王,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衣服似乎被吃进皮肤里,全身上下 灰得发暗,身子宽而长,手臂不合比例地长,有点驼背。三国中的刘备天生异相, 臂长过膝,成就一代英雄,而老王的异相,顶多只能算是返祖现象,因为他的腿 跟身子相比,实在太短。 八角楼成为一个胃口巨大的废品收购中心和垃圾场,每天垃圾从四面八方运 过来,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疯疯巅巅的流浪汉和衣不蔽体的乞丐们,像辛勤觅食 的老母鸡,时常出现在山上,手里拿根捡来的棍子扒扒拣拣。有的干脆选择垃圾 场附近作为栖息之地,准备长住下来。这使得又老又丑的八角楼臭名远播。2002 年,改建工程正式动土后,几乎一夜之间,乞丐流浪汉和荒货佬中大部分人突然 消失。据老王说,那些消失了的荒货佬,大部分迁居到广州和深圳,不少人仅靠 拣破烂已经发家致富,回老家修起楼房。因此梅城周边也有一些农民加入了这一 新兴的都市拾荒行业,像被迫迁徒的鸟类,春后飞走,春节前飞回。 叔叔是唯一一个穿戴得整齐干净,常去八角楼垃圾场附近转悠的人。 我陪他去过一次老房子观摩老王收到的好货色。老王所说的好货,通常指别 人家当废纸论斤卖掉的旧书。在荒货佬弥漫着浓重的腐臭汗酸味的老屋里,堆满 乱七八糟的书报、塑料布麻袋编织袋和形状可疑的破铜烂铁。搬离老屋后再重新 回来,我才发现原来房子早已破旧不堪,黝黑的房梁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只 有屋顶明瓦射进来的光线,在地上扭曲成一块块光斑,才嗅到一点点旧时的气息。 我贸然从一堆高高的旧杂志里,抽出一本历史悠久的历史课本(竟然是我高 中时使用过的版本),书垛轰然倒塌,呛人的尘埃微粒蒸腾而起,像一只只小虫 子,在明瓦的光里快速蠕动。 叔叔总可以挑出一些书,然后坐在门槛上跟荒货佬讨价还价。荒货佬老王则 不停地用他长臂猿一样的手扑打棕叶扇,一边摆弄着一只捡来的破计算器。 历史课本的扉页上有龙飞凤舞的签名,字体稚气(我当然明白那种装腔作势 的潇洒劲),“梅城二中XXX ”,后面三个字好像除了写字的人自己故意不让人 辨认出来。书里的每一页都用钢笔划出含义不明确的符号和线条,有注释有发泄 不满的牢骚话,有的牢骚话看起来更像对某人的诅咒。二中是梅城三所中学里的 一所,我少年的眼里,除了就读的重点一中,其它学校是不存在的,似乎梅城一 中是世界上所有中学的中点,世界因为梅城一中而转动。直到那天站在老王的旧 书堆前,我才意识到少年时代,曾经存在过一个与我共命运的庞大团体。 历史课本在告诉我,那些拥有过它的主人们,已经和我一样失去了少年,那 些青春的记号,哪怕一个蛇形符号、一张书页里的小纸片或者一只折起来的角, 都能唤起我对中学生活的回忆,从前憎恨现在倍感亲切。 我理解了嘴角明显下垂,眼睛里失去光芒的叔叔,为什么喜欢旧书,喜欢在 八角楼附近转悠,坐在老房子的石板门槛上,与荒货东拉西扯地侃价,花掉一个 小时侃价的结果往往是抹掉几分钱的零头,但他乐此不疲。 回忆像一只盘旋在生命上空的兀鹰,对一步步走向终途的孤旅者垂涎欲滴伺 机而动。往昔在鹰鸟嘴里,散发着陈腐气味,却如河豚般味道鲜美。 叔叔正是被回忆捕获了的,一个悲伤的浪漫主义者。他每天准时坐在梅镇书 店的写字台后面,回忆他柳絮般卑微的往昔。他鼻梁上架着沉重的粗框眼镜,弓 起干瘦脊背在旧书架下摆弄散发霉味的旧书,活脱脱是一个来自明清时代的幽灵。 我十八岁时,坚信怀旧是一种病态,与颓废、没落、失败和死亡如孪生兄弟。 十八岁之前,我从不回忆过去,除了抽不出时间,我想最大的原因在于我认为自 己的过去没什么可回忆的。十八岁的我看自己,是一碗淡而无味的水,十多年后 的我看自己的十八岁,发现那竟然是一碗沸腾着的水,生气盎然。我怀念着十八 岁的自由时,嘲笑自己十八岁时憎恨着不自由。此时此刻宿命一样迟钝。 我透过苏铭的脸与死亡面对面对视,原来生命无比脆弱,死亡无处不在。生、 老、病、死都是欢乐,也同样是病痛。我的一生,是一个普通男人随波逐流的一 生;苏铭的一生,是为欲而来为欲而夭者的一生;叔叔的一生,逃脱不了终生孤 独的命运。命运将我们分开,又让我们藕断丝连。 八角楼交叉逼仄的街径,由于残垣断壁,变得如同迷宫般的城堡,我漫步其 中,心里塞满了怀旧的情绪,我老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