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谋 新鲜空气迎面扑来,胜男贪婪地呼吸着,伏在宗泽肩头,喃喃道:“哥哥,我 不是做梦吧……” 宗泽应道:“不是做梦,是真的……从此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他重伤初愈,气力尚未恢复,负着她走了几步,已是气喘吁吁。 胜男听出他的不妥,急忙道:“哥哥,快放我下来。” 宗泽强打精神,提气道:“现在还不能放。还有人在盯着咱们呢。马车就停在 路口,再走几步,就到了!” “哥哥……”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顺势流入了宗泽的颈项。三年了,她扮 成雷崇九的样子已经三年了。经过这三年的磨练,她几乎忘了自己还会流泪。如今 重回宗泽的怀抱,她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女人。泪水任性地流淌着,她仿佛回到了小 时候,只要被哥哥拥在怀中,尽情地大哭一场,所有的不快乐便会烟消云散。 宗泽不禁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嗯……”胜男轻轻应着,不禁将他抱得更紧了。 这一细微的变化,宗泽自然感受得到。他心中欢喜,暗暗鼓劲,奋力向着前方 大步走去。 赵二龙抢先一步赶到马车前,掀开门帘,宗泽顺势将胜男轻轻放入车厢,随即 上车,一并钻入,赵二龙提起缰绳轻喝一声“驾!”,马儿缓缓提步,车轮慢慢移 动,向着茫荡山驶去。 一想到那个即将替自己送命的人,胜男心中一阵难过。她倚在宗泽怀中轻声问 道:“哥哥,那个替代我的人,是谁?” 宗泽道:“这个人是从死囚里弄来的,就算明天他不死,也活不过立春。” “他犯了什么事?”胜男追问。 宗泽长叹一声,道“他犯的事,同你在茫荡山上的买卖差不多。只不过,他得 了肺痨,已是无药可治。你也知道,进了监牢的死囚,得了病是不会有人管的。他 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明日一早行刑,对他来说,倒是个解脱。” “可他终究是因我而死……”胜男哽咽着,心中凄楚难耐。 宗泽捧起她的脸,竟也带了泪声:“如果我同你身材相仿,我情愿现在躺在牢 房的那个是我!” “哥哥!”胜男知他所言非虚,不禁叫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自行了断, 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宗泽抚着她的肩,轻叹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多想了。再想也无法改变什么。 不如好好打算一下将来,景辉还在黑鹰寨等着我们呢。” “辉仔!”胜男激动地道,“他……他知道我是他娘了么……” “知道。二龙已经将一切同他讲了。” “可是,他之前怎么说,你是他杀父仇人?”想到这里,胜男不觉惊惧起来, 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是谁告诉他的?” “是我告诉他的。”宗泽坦然回答。 “为什么?!”胜男十分不解,禁不住叫起来。 宗泽黯然道:“我不想让他活在仇恨之中。别以为一个两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突然间没了爹娘,对他来说,是场很大的变故。他会问,问爹去哪儿了,问娘去哪 儿了,问死是什么意思……他父亲的死,他迟早会知道。与其让居心不良的人从中 挑唆,不如我直接告诉他。只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会有如此的宽容 之心。他说,虽然他认为我不应该杀了他父亲,但是他一点也不恨我。因为他记得 娘教过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向父亲一样尊敬、孝敬我一辈子。” 听到这番话,胜男终是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辉仔如此听话,我真的好开心! 谢谢你,哥哥……可惜我,我再也不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了……” 宗泽眼中噙着泪,柔声安慰道:“你忘了我曾说过,今生今世,只守住你和景 辉就够了么。” 两人情不自禁相拥而泣,为着这来这不易的团聚,他们已期待得太久太久了。 胜男突然想到了什么,担心地问:“哥哥,换人的事,若叫日本人识破,他们 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黑鹰帮,岂不又将遭到灭顶之灾?” 宗泽却神秘地一笑:“放心,武田藤不会让人识破的。明日行刑过后,世界上 就再不会有雷崇九这个人了。” “为什么?你究竟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胜男不相信这个日本人会如此好心 再次相助,她唯恐宗泽拿出自己的性命相换,不禁紧张万分。 宗泽便将那日与武田藤会面的经过详细道来。 原来,当日宗泽失控之下,揪住武田藤的衣领威胁他放人,却不料自己此举却 给了武田藤一个极大的启示。宗泽面色虽严厉,手上的劲道却并不有力。武田藤知 他重伤未愈,并未将此威胁放在眼中。虽然自己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但如今这种情 形之下,宗泽根本奈何不了他。 武田藤志本不在雷崇九。上面已经下令,雷崇九若不降,格杀勿论。小小山贼, 死则死矣,何足挂齿?他的目标,只在洪宗泽。当日他被调来东北时,上方已明言 相告,中日一战势在必行,且为期不远。东北全境各处东北军的驻扎营地,均安排 了特殊人员前去瓦解分化或者腐蚀拉拢各驻军将领,以求将武力威胁减小到最低限 度。除少数人态度强硬,其余人等均表现出沉默。沉默,对日方来说,便是意味着 妥协。 初来克山县城时,武田藤已听说宗泽上山劝降土匪的事,这倒叫他多少对这群 土匪有些介怀了。他们若当真归入了东北军的编制,倒是一支颇有战斗力的队伍。 他立即遣人上山,想赶在宗泽之前收买人心;却不料这些特务不知死活,竟然敢开 枪欲至洪宗泽于死地。洪宗泽现在贵为东北军高级将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 落人口食。他急忙派了心腹前去营救,却不想在县城大门与“雷崇九”和洪宗泽撞 了个正着。这两名手下欲一石二鸟,略施小计,便引得“雷崇九”落网,而宗泽也 即刻被送往医院得到了良好的救治。 就在这时,他又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少帅对洪宗泽的所做所为大为恼火, 不但没有嘉奖,反而撤了他的职,这样的结局,武田藤倒有些看不懂了。 经过反复思量,他认定洪宗泽被撤,只不过是暂时性的退避。少帅的意思亦很 明确,他不希望日方找到任何一点借口做为侵略的理由。将来一旦双方开火,他相 信洪宗泽一定会官复原职,成为战场上的劲敌。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见他沉默不语,宗泽疾言厉色地道:“你们同一个女人费尽心思周旋了三年, 居然奈何不了她!你们不是一向自诩所向无敌吗?哼,这件事若叫天下人知道,只 会鼓舞更多的中国人同你们抗争到底!” 武田藤缓了缓神,对宗泽道:“洪先生不必动怒。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凡事 好商量么。现在雷崇九,不,应该是洪夫人,既然落在我手中,我自然有权决定她 的生死。要她死很简单,要她活,其实也不难。除非,洪先生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还想同我讲条件?”宗泽厉声喝问,手上重重使劲,武田藤险些窒息。 想不到宗泽在重伤之下,仍然存有七分功力,武田藤顿时不敢小觑。他喘着粗 气道:“洪先生,我已经讲过,雷崇九不降,只有死路一条!他若不死,我无法向 上面交待。你若肯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助洪夫人逃出生天!否则,就算是死, 我也不能放走她!” 胜男如今下落不明,若没有武田的帮助,想要救她,的确不易。宗泽缓了口气, 昂然反问:“好,你说,是什么事?” 武田藤从容地道:“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洪先生都不能再入行伍!” 宗泽不觉心中一凛。这话的背后,似乎已在暗示着战争的到来。他猛然想起了 严如芳临死前的一番说话。那时,他本想冒死营救她的,可她却不愿他受到牵连。 她说:“洪大哥,你记住,效忠国家,不一定要征战沙场,为国捐躯;其实,活出 自己的骨气和勇气,亦是对国家最大的忠诚。活下去比牺牲更为重要。我们今天的 牺牲,正是为了将来能有更多的人好好活下去。拼死沙场固然可歌可泣,但我更愿 意你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洪大哥,我对不起你,为了我的理想,我欺 骗了胜男,说你同景辉早已死于鼠疫……她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你,你还能原 谅我吗?……” 这是严如芳被捕后同他见过最后一面时说的话,之后,她便被当局以乱党之名 绞死。 宗泽胸堂剧烈地起伏着,脑中乱作一团;犹疑半晌,他终于咬牙道:“好!我 应承你!” 武田藤却道:“你们中国人最是善变。口说无凭,我要你在此立下重誓,如有 违背此约,你将孤独终老,无子送终!” 看来,他对中国人的心态拿捏得相当准确,直指痛处,毫不留情。只是,这次 他选错了对象。对宗泽来讲,到了这把年纪,他已是看透红尘,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世俗之念。宗泽冷笑道:“好!我洪宗泽在此发誓,如有违背此约,将孤独终老, 无子送终!” 武田藤方才放下心来。他道:“这件事,须从长计议。雷崇九,必须死。不过, 至于死的是谁,就要看洪先生的本事了!” 听宗泽一番讲述,胜男方才明白其中原委。世事难料,想不到严如芳竟已不在 人世。从前的恩怨,已随风而逝,只希望她泉下有知,亦能欣然。她握紧宗泽的手, 试探地问:“哥哥,那你,是不是从此就留在黑鹰寨了?” 宗泽笑道:“那是自然。除非,你不肯嫁我。” 胜男娇羞地低下头,淡淡地笑。宗泽拢到她耳边,轻声道:“我还欠你一个婚 礼呢。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正正式式迎娶你过门。” 胜男惊道:“如此一来,黑鹰寨的弟兄们会怎么想……他们若知道我骗了他们 这么久,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帘外突然传来赵二龙爽朗的笑声:“胜男,你放心吧!你的事,我已同弟兄们 讲清楚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喝你同洪长官的喜酒呢!” 胜男心中欢喜不已。迎上宗泽的目光,她幸福地倚在他的臂弯,憧憬着美好的 将来,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宗泽在耳畔轻声道:“睡吧。到了我叫你。” “嗯。”她轻声应着,含笑而眠。她的确太累了。朦胧之中,母亲和父亲似乎 站在远远的地方,冲着她微笑。他们的样子很模糊,但她知道,那是他们。 “爹,娘……”她喃喃道,“哥哥没有食言,他答应过你们要好好照顾我,他 做到了……” 远方,李懿德正含笑冲着她点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