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9 关于对外校尖子生提前下手的消息,零星地、却是不间断地传来,上次是说县 中之间在掐来掐去,现在距离越拉越近,逼到了眼前——巴人中学一个很有希望考 上国内一流大学的尖子生,两天前被清辉中学接管! 恐慌的情绪说不上严重,却在 静悄悄地蔓延。每个人都在经受考验,尤其是领导,是否能临危不乱,是否能在别 人掐你之前先去把别人掐一把,也就是说,既要能堵住缺口,又要能把活水引进来, 考验的就不仅是定力,也是魄力。冉校长问张成林想出了什么方法没有? 张成林胸 有成竹,他说冉校长,高考前三个月就动手掐尖儿的,绝对只是个别现象,甚至可 以说是狗急跳墙,掐尖儿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就是利用别人的资源,壮自己的声威, 动手太早,学生的可变性大且不说,换了一套教师的讲课方法,学生也不一定适应, 本来是个尖子生,也弄得不是尖子生了,这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当然,经常给教 师敲敲警钟是对的,经常做一做学生家长的工作也是应该的,但作为领导,完全不 必杯弓蛇影。张成林还说,现在他最关心的事情,是怎样把状元弄到锦华中学来, 他说我们必须在这一届就把状元帽戴在锦华中学的头上,不能再等了。你考一流大 学的学生再多,但状元才是旗帜,才是一个学校教学质量高最显明的标志,现在商 店里卖的书包,也是“状元包”,超市里卖的食品,也是“状元饺”、“状元米”, 这几样东西,都销路奇佳,充分体现了社会对状元的认同和向往,越早把状元帽戴 在锦华中学头上,对锦华中学未来的发展就越有利。 冉校长深以为然,让张成林尽管放手去干。冉校长觉得,自己担任校长期间, 能摊上这样一位教务主任,真是福分。他多次暗想,其实应该提张成林任副校长的, 早就应该提了,但上面只让一所学校设两个副校长,锦华中学现任的两位副校长, 都只有五十来岁,没到退休年龄,对学校工作虽没有丝毫建树,可人家也没犯什么 错误,没犯错误就不能撤,张成林也就只有等。 说到状元,自然而然地又提到了郑胜,刚好费远钟也想去给张成林说郑胜的情 况。那次张成林说要观察十天半月,现在十天已经过去了,郑胜表现得特别的安静, 安静得就跟以前的郑胜一样。更可喜的是,考试中他又拿了高分,虽然比胡昌杰们 低,但那肯定只是暂时的,他沉睡了两个多月,刚醒来。 听了费远钟的话,张成林猛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好! ” “你敢肯定郑胜已经转变过来了? ”张成林问。 费远钟听出了张成林的兴奋,说:“他上课时再不胡乱搅和,作业做得相当认 真,考试成绩也很不错。” 这些情况张成林都知道,他要的是郑胜那些看上去与学习无关的、最细枝末节 的表现。 对此,费远钟完全没有料到。他本是带着邀功的心情来找张成林的,但张成林 只一句话,就把他那份心思挫败了。 老实说,费远钟对郑胜的未来并没有把握,之所以如此,恰恰就因为“细枝末 节”。近十天来,郑胜老实得太过分了,上课时不说话,下了课也不说话,坐在他 周围的同学讨论问题,他绝不参与,好像他跟同学们有着不同的语言系统,甚至是 不同的物种,再热烈的声音,也穿越不了物种构成的鸿沟。他的眼里有时候空洞无 物,有时候又被太多的东西充塞着,显得狂躁不安,同学们说话的声音越大,他的 狂躁情绪越严重。他做作业时字也写得太认真了,一笔一画,都像骨头那么硬。看 上去每个字都恶狠狠的。 这些情况,费远钟不能隐瞒,否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听了费远钟的描述,张成林思索片刻,说:“这么看来,还是有麻烦……但我 们的任务,是让他把高三余下的时间度过去,让他在高考中大显身手,至于以后, 也就是他考上大学、走向社会之后会变成怎样的人,我们想管也管不了。” 张成林语调苍凉,像是被某种东西触动了。他接着说:“我的意思是,郑胜很 可能有了心理上的疾病……像北京的那个大学生,往熊身上泼硫酸,云南那个著名 的马加爵,杀了四个同学,塞在柜子里,还能丢心落肠地过自己的日子,最近成都 某大学又传出消息,一个男生把一只小狗活活地塞进微波炉里烤了好几分钟……这 都是病态。尽管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就业压力大,但我不相信那种病态是进大学后才 形成的。” 费远钟非常沮丧,就跟上次想从冉校长口里套话一样,他这次也想从张成林口 里套句话——张成林不是说过,只要把郑胜扭转过来,“什么都好说” 吗? 这是明明白白的暗示,费远钟就想张成林把暗示变成明示,具体而言,就 是透个风,看他能否出任火箭班的班主任,结果张成林不仅没给他明示,还让他得 到了郑胜有心理疾病的结果。 但他很赞同张成林的意见,他说:“张主任,去年暑期梁波回来,你听他讲过 那件事吗? ” 张成林说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呢。 “梁波说,有天晚上他们几个同学出去逛街,回校时,坐了辆出租车,快到校 门口,他们下来了,将司机拖出驾驶室,手脚并用把司机暴打了一顿。那地方是条 黑巷子,司机以为遇到了强盗,向他们求情,说车费不要了,我车上的皮包里还有 两百多块钱,你们都拿去。谁知他们打了几分钟,拍拍手说:‘唉,这下舒服多了。 ’然后放了司机,钱一分不少给了人家,还给了他一百块医药费! 当司机又疑惑又 惊慌地把车开走之后,他们几个才欢天喜地地回了学校。” “有这事? ” “他亲口对我讲的。讲的过程中,他几次笑得喘不过气。听完后我感到相当震 惊,总觉得这事情做得很不对,想批评他几句,可人家是名牌大学的优秀生,还获 得过国家发明专利。他走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就给他写信去,劝他再也不要那样 做。” 张成林古怪地笑了笑,“他回你信了吗? ” “没有,我接连写了好几封信去,都没有回。” “所以我说,”张成林把桌子拍了一下,拍得也像说悄悄话,“在其位谋其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我们这个阶段干的事,我们尽一切力量把它干好,其余的都 管不着,不是别的,只因为想管也没法管。每个人面对的都是一个大社会,你几句 话就想把一个人拉回头? 没那么容易! 既然做了中学教师,就要形成这样一种信念 :让学生考高分、考名牌大学、考状元,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这个目标是纲,其余 都是目! 难道你有脸说‘虽然我的学生没考上大学,但他们的素质很高’? 即便这 话是事实,在别人听来也是酸溜溜的事实。人只对那些拥有了的东西才有资格看不 起。只要拥有了,选择的空间就很大,自由度也才会相应增加,就说梁波吧,为了 让自己‘舒服’,就把人家暴打一顿,这能算一个好学生吗? 但他偏偏就受到赞扬, 他父亲每年也都来学校风光。” 费远钟很吃惊,没想到张成林会给他讲这些。 说了那么多话,张成林明显感觉到离题太远,立即言归正传:“很快就放寒假 了,下学期没几个月,就该高考,这点时间,郑胜应该能够稳住。也必须稳住。 得心理疾病的人,很容易发展成精神疾病( 我敢说梁波就已经得了精神疾病, 郑胜是否也由心理疾病转化成精神疾病了,我还拿不准) ,这种人你不能去碰他的 痛处,碰他痛处就等于碰到了一块脓疮,会溃烂得稀里糊涂,当然可以治疗,但那 过程相当漫长,已经是火烧眉毛了,我们不可能等到那个过程。” 费远钟说:“知道了,张主任你放心……但我还有件事情想给你汇报。” 此前,费远钟给张成林说事,极少用“汇报”这个词。 这个词让张成林听上去很受用,他说:“什么事你说,你说。” “郑胜的家庭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这件事我曾经给你汇报过的——但从各 方面看,他太穷了,他不住校,肯定也是因为穷造成的,我的意思是,学校可不可 以考虑……” 张成林抡起一只手掌:“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也正想这事。为了在高考前 夕多弄几个尖子生过来,学校要花很大的本钱,你也知道,按照通例,自己培养的 尖子生,方方面面投人了那么多心血,不会在钱方面有额外的投入了。当然郑胜也 不例外。谁也没有特权去破坏规矩。但是我可以去给老师们做工作,先把订资料的 回扣垫出来,支付给郑胜,让他免费住到学校来,以后再想法把那笔钱给老师们补 上。但这件事我俩都要保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费远钟激动起来,说:“那就谢谢你啦张主任。” 张成林“嗨”了一声:“我们不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 ” 从教务处出来,费远钟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对张成林心存芥蒂了,积 存了很长时间的隐怨也软化了。张成林跟冉校长一样,都相信一个道理,与其让人 害怕,不如让人信服,因此都没有架子,也不贪。为了做到在高考考场上万无一失, 学校喜欢给学生订资料,教务处自己选出一部分,各科教师再选出一部分,只要提 出来,学校都尽量让学生出钱订上,每个学生手里的资料都能把一个人压死。那些 资料的出版商给买主的回扣率是相当高的,而任何一种资料的订阅都得通过教务处, 以前徐威当教务主任的时候,虽然大家知道有回扣,但那是个黑洞,眼睛看不进去, 手也伸不进去,张成林上任后,他差不多用聚光灯把那个黑洞照亮了,买了哪个年 级的教辅资料,他就把那笔回扣给哪个年级,根据班上学生的多少,分配给班主任, 再由班主任发给科任教师。 费远钟离开之前,张成林说:“你给朱敬阳捎个信。让他通知一声,明天午饭 后开动员会。” 10 高三教师动员会在四楼会议室召开。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这样的动员会, 参会人员都要表态。有人说这只是个形式,但冉校长和张成林不这么看,人跟弹簧 一样,得绷,不绷它就松下来了,弹簧松了可以再拉直,人松了再拉直就很困难。 退一步说,哪怕动员会真的只是个形式,有这个形式和没有这个形式也是不一样的, 有了它,教师们就会感觉头上时时戴着紧箍咒。 动员会还是重三遍四的老一套,“一年一大步,两年两大步,三年三大步”的 口号,表态的时候,就要结合自己的工作,把这口号嵌进自己的发言里面去。 让费远钟感到不可理解同时又暗自佩服的是,张成林把那些重复的话听得煞有 介事,记得也煞有介事。 所有老师发言完毕,张成林作了总结。总结自然也是老一套。但他最后一句话 却是新的,他最后说:“我给大家透个底,学期结束分班考试的时候,文科也好, 理科也好,谁班上的学生进火箭班的人数多,谁就任火箭班的班主任! ” 除了莫凡宗和周世强,别的班主任都很激动。特别是钱丽,激动得耳根都红了。 费远钟也很激动。他激动是因为心凉。他心凉,不是害怕自己班考不过别的班, 而是觉得冉校长和张成林不信任他。去年他带的那个火箭班,成绩显著,考入国内 一流大学的学生,超过三个重点班的总和,唯一的缺陷,是没有一个上北大的。但 理科火箭班要不是掐了别人的尖儿,照样也没有人上清华。 此刻,费远钟都有些不敢抬头看人。上届,陈校长把带火箭班的消息提前透露 给他之后,他憋了几天,可到底没憋住,教师们在办公室闲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 他就以火箭班班主任的口气说话了。谁都不笨。一听就明白,使另外几个自认为有 希望带火箭班的教师,受了相当沉重的打击。这次会议召开之前,大家虽然嘴上没 说,心里面都以为领导早就定了,甚至都以为给费远钟及理科班的某个人打过招呼 了,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