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1 郑胜还没住到学校来,这让费远钟老是揪着一颗心。郑胜已经不是一个健康的 人了,费远钟希望自己能够经常看到他,能够经常关照到他。此前,他并非没有怀 疑过郑胜有心理上的疾病,但究竟说来,教了二十余年书,遇到成绩很好的学生突 然变得很差的事例,实在太多,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原因总是千差万别又稀奇古怪 的。在所有原因当中,心理疾病是最拿不上台面的说辞,至少巴州人是这么看的, 费远钟也是这么看的,他之所以揪心,是因为心理疾病到底也是病,他想探究本是 顶级尖子生的郑胜为什么得了这种病。尽管张成林吩咐只是注意将郑胜稳住,不要 去碰郑胜的痛处,但费远钟并不知道他的痛处在哪里。作为班主任,却不知道学生 的痛处何在,让费远钟觉得,无论为自己找出多少条理由,自己也算不上一个合格 的班主任。 这天该楚梅休班,放午学后,费远钟能腾出一些时间,于是他悄悄跟在郑胜后 面,出了东大门。 但他只跟到了陆军医院外面。他站在医院门口朝里望,郑胜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那里面的医生少,租房住的人多,很显然,郑胜的父母不可能是医生, 看来,他家连一个固定的住处也没有;没有固定的住处,人的心就总是漂泊着的, 这么说来,就更有必要让郑胜住到学校去。 学生宿舍是一个集体,他会在集体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社群,并让自己沉静。 费远钟默想了一会儿,回家去了。 当天下午,他把郑胜叫到身边,问他:“你准备好没有? 打算什么时候住过来 ?” 老师柔和到骨肉里的语气,使郑胜战栗了一下。 “费老师,”他结结巴巴地说,“我……” 费远钟见他为难,笑着说:“没关系的,你住过来就是,别的事你不用考虑… …现在,是给你免掉了住宿费,至于…一·你是不是在学校吃饭也有困难? 这个你 放心,我慢慢去领导那里为你争取一点补贴。能争取一点是一点,总之你不要考虑 那么多。我看这样,你明天就住过来好吗? 干脆就这么定了,我去给生活老师打声 招呼,让寝室的同学给你腾出一点位置。” 郑胜还想说什么,但老师已经把话说死,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天生活老师把他往宿舍领的时候,碰到了英语老师钱丽。钱丽刚检查完她班 上的寝室。郑胜用两根尼龙绳,一根捆草席,一根捆被盖,他把被盖扛在肩上,草 席提在手里。钱丽一见那被盖,伸手摸了一把,这轻轻一摸,那层布就“流”开去, 里面的死棉絮炭一样黑。钱丽说:“天啦郑胜,你就用这个过冬? 放下来放下来, 我给你补一补! ” 郑胜停住了,但并没把东西放下。 钱丽说:“放下来呀! 我这辈子见了些被盖,还没见过你这号子的! ” 在那短暂的停留当中,郑胜的心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在那条路上奔跑、呼唤 和等待,但是,当他回到此刻,回到现实中,他的心就硬了,拐过楼道,迈着大步 朝楼上爬,不管钱丽怎样叫他,他既没停下,也没回头。 郑胜只在学校住了两天就搬了回去。 但费远钟并不知道。那间不算太大的寝室里,身子贴身子睡了六十多人,即便 再抽出十个来,你也发现不了里面人数不够,而且灯光昏暗,睡在灯光底下的学生, 也难以分辨出他们的脸;加上中间留的那道走廊,不足尺宽,学生不在的时候,还 可以走过去,学生一躺下,走廊上就被鞋子挤满了,老师根本就无法走进去挨个察 看,察看纪律只能站在门外,里面有谁说话了,也只能笼统地指责:“怎么不听招 呼? ”如果这么指责几次依然不见效,老师也要点名的,哪些学生睡在哪个方位, 班主任心里有数,可也常常弄错。 有次杨朴在熄灯后发现他班上傍里的地方冒出一个小红点,他有鼻炎,闻不到 气味,但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抽烟了。杨朴自己的烟瘾很大,可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学 生抽烟,在他的心目中,学生抽烟就是堕落,那天晚上,杨朴怒气冲天,大喊一声 :“桂成华,你爹妈花大价钱送你读书,就是让你学抽烟当痞子的? ”烟头倏然熄 灭。桂成华委屈地说:“又不是我。”当真不是他,是他旁边的同学。可杨朴不管 三七二十一,大声斥责:“我看得明明白白,还说不是你? 老烟棒! ”他只是杀鸡 给猴看,至于具体是谁并不重要。桂成华没再分辩,委屈得流了一夜的眼泪。 费远钟不能进寝室里察看,也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把郑胜离去的事告诉他。 郑胜回到家,又跟他父亲睡在一起。他回来,自然不是因为家里比学校好,学 生宿舍固然挤,固然臭,但家里同样挤,同样臭,学生宿舍里的臭,是指得出原因 的,家里的这种臭,一部分能够指出原因,一部分不能,那不能指出的部分,是生 活本身。事实上,学校比家里好得多,正因为如此,郑胜才必须回来。 他不能把父亲扔下,自己去过“好日子”。他们租的那间房子,紧挨着陆军医 院的篮球场,而今,球场上长满了茼蒿,茼蒿深密,一个大人站进去,稍微低一低 头,就被埋住了。冬日里,草早已枯黄。 父亲的伴侣,就是那些草,还有那两个再不会有人去碰的篮球架。由于紧挨着 球场,自然没有多余的房子,场边有三间,大概以前是用来存放物品和换衣服用的, 郑胜父子租了靠东的那间,另外两间以前有人住,现在搬走了,谁去陪伴父亲? 要 是夏天,草丛中有成群的昆虫,蚱蜢、蚂蚁、屎壳郎,黄黄绿绿地在草梢上跳跃飞 舞,万分珍惜近乎庄严地打发自己在世上的光阴;还有蛇,是那种跟草同样颜色的 “青竹扁”,并不长,也不粗,懒洋洋地躺在某一个角落,想起来了,才把头射出 去,抓住过路的老鼠。这些东西,并不讨人喜欢,但它们都是生命,能够陪伴父亲 度过漫漫长夜,而现在是冬天,让父亲一个人睡在那里,就等于是把他扔进一群死 物中间。 其实郑胜是多么厌恶那个家。从出生不久,郑胜就在父母的争吵和打斗中度过, 他四岁那年,母亲干脆从他生活中消失了。母亲消失的最初日子,父亲常在夜半时 分猛然间从床上坐起来,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烟头亮得又凶又狠,他吸烟的声音, 不像是在吸,而是在嚼,在啃。把烟头扔掉的一刹那,他会一掌拍在床头上。那时, 他还是某印刷厂的工人,日日月月跟铁器打交道,还要大捆大捆地往车上装书本纸 张,练就了一副好手劲,那一掌下去,床板差点就被砸断了骨头。要是拍了床板还 觉得不够味儿,父亲会用拳头砸墙壁,砸得咚咚响,那时候睡的房子是砖墙,父亲 手上的皮肉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干脆让开,露出骨头,让他用骨头去砸,砸那 么几下,感到了疼痛,就停下来,骂自己蠢,还把皮肉破烂的地方送到嘴边去吮吸。 躺在被窝里的郑胜,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父亲吮血的声音,他缩进被窝深处,大气也 不敢出。 久而久之,郑胜习惯了这种恐惧,但后来,父亲不再砸墙壁,而是把他往家门 外推。大地沉睡的时候被父亲推出门外,郑胜到处都看见黑漆漆的鬼影。又惊慌地 跑回来,向父亲求救。他边哭边向父亲保证:“爸爸……我再也不做……错事了… …” 其实他什么错事也没做。 过一段日子,父亲不再把他往门外推,而是自己出门去。他一脚跨进黑暗,就 被黑暗吞没了。 有时候,父亲出去半个钟头就回来了,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回来。 ·郑胜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老半天不说话,吐着酒气, 显得那么忧伤。 多年以后,郑胜回忆起那段经历,他发现,自己被推出门,虽然害怕,却不是 最让他害怕的,父亲出门去,才使他陷入真正的绝望。因为自己被推出门时,他知 道父亲就在屋子里,父亲一出门,他就看不见父亲了。他没有母亲,然后又没有父 亲了。 直到现在,他还常常产生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幻觉。 从学校搬回家住,除了不忍心让父亲太孤单,还有就是这种幻觉在抽打他。很 小的时候,他就对父亲产生了依恋。只有父亲才能给他一个家。从四岁到六岁之间, 父亲动不动就把这个“家”砸得粉身碎骨,然而,当他以为自己最终要被父亲赶出 家门,成为夜宿桥头的流浪儿时,父亲又把这个“家”为他修好了。父亲把他抱在 怀里,抱得他喘不过气,用肮脏的胡髭扎他的脸。父亲不仅亲他的脸,还亲他的脚 丫子,给他喂饭,给他缝补,这时候,那个脸颊狭长的男人,既是他父亲,也是他 母亲。六岁到八岁之间,父亲平静下来了。父亲就像做了个梦,现在清醒了,那个 梦做得太长,梦境太深,醒之后他回忆不起来,根本不知道他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 做过些什么事,街坊邻里只希望他不再折磨孩子,也不向他提起,个个对他都很和 善,很友好。在这条僻静的街道上,许多大妈太婆都像农村人那样自己养鸡,有段 时间,鸡瘟发得相当厉害,东家的死了,又死西家的,而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们,死 了鸡是舍不得扔掉的,不管它得的是什么病,不管拔了毛的鸡皮是发乌还是发紫, 都要吃掉;谁家炖了鸡汤,都给郑胜的父亲送一碗过来。父亲舍不得吃,都让给儿 子,儿子一顿吃不了,就留到下顿去。父亲慈祥了,同时也疲惫了,他回忆不起来 的那个梦,让他瘦了下去,身上瘦了,连目光也瘦了,做事,说话,都慢了几个节 拍。 大家都以为,日子就会以这样的方式流淌,可在郑胜满九岁之后,父亲又走进 了梦中。 或者说,他猝不及防地掉进了另一种现实之由…… 那时候,父亲上班的工厂已经倒闭,另一家工厂将其收购,但只要物,不要人, 父亲和他的工友,领了很少一点钱,就把自己的未来抵押给了运气。父亲领着儿子, 在城里到处转,希望找到活干。到处都人满为患。当时他在厂里住的那间“筒子楼”, 并没买下,是单位以租的形式分给职工的,新来的工厂主要把房子收回去,但给了 他们两个月周旋时间,两个月期限一到,他就领着儿子,从北城到了南城,多方打 听,找到了陆军医院。尽管是这样艰难,他也只折磨自己,从没有打过儿子,并迅 速在南城为儿子找到学校,把他的关系转了过来。 有一天,他牵着儿子的手去了趟北城。去之前,他把自己弄干净了,又把儿子 弄得很干净,郑胜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但有一丝激动从脚板心漫上来,使他不 由自主地抽筋。他想,这是去找妈妈吗? 妈妈究竟怎么了,此前在他们的生活中究 竟发生过什么事,他一无所知,他问过父亲,但父亲拒绝回答。问得多了,父亲会 对着墙壁乱嚷,这样,他就不敢再问下去了。那次他跟父亲没有到浆洗街,而是到 了很繁华的凤凰路,进了一个被称为“高尚住宅区”的小区,那小区里面有喷泉, 喷泉中央塑着一尊洁白如银的雕像:一个美人鱼母亲,安详地搂抱着自己的孩子。 自从进了这个小区,父亲就突然间矮了一截,真的,他的腰和腿都是直的,可他突 然间矮了一截! 他无头无脑地牵着儿子转了好几大圈,才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一排连体别墅的第一幢。他把儿子放在一棵芭蕉树下,自己走上前去,下了好 几次决心,才摁门铃。尽管离了好几步远,但父亲摁门铃之前深深地吸入的那口气, 在郑胜听来响如雷鸣。 没有回应。父亲摁了第二下。 他间隔长短不一的时间,共摁了五下,都没有回应。 那个矮下去的父亲不见了,他又跟以前一般高了,他暴怒起来,斜着眼睛,咧 开嘴唇,龇着牙齿,一直摁着那门铃不松手。那颗小小的像珠子样的东西,深深地 长进他的指肉了。当他的指节发白,浑身麻木,才想到松开,转过身,把儿子带回 了南城陆军医院的租房里。 过了些日子,父亲独自出去了。这一次,他清早出门,深夜才归。他的头发里 都冒出酒气。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酒液好像把他的皮肤都泡肿了。 第二天郑胜没有上学。当时他们有邻居,邻居本想帮郑胜把他父亲弄到那边去 找医生,或者把医生叫来,可是,这个疲疲沓沓的男人,自从住进这里就以拾荒为 生,还要供儿子上学,他哪里有钱付医药费呢。邻居只好把醉鬼抱上床,教给郑胜 一个方法,让他用帕子为父亲热敷。郑胜在土炉上烧着水,床头放着瓷盆,饭也不 弄来吃,一直做着这件事。他希望父亲快快醒来。 没想到,醒过来的父亲比醉酒时更加令他恐惧。 他以迟缓而坚定的动作,拎住郑胜的领子,脸凑脸地盯住郑胜看,他的眼睛睁 得那么大,由于肌肉拉长,血管收缩,他的眼里很快布满血丝。这么看上一阵,他 不急不躁的,右手两根钢筋似的指头,卡住郑胜的下巴,左手则抓住他的头发,没 有任何预兆。就猛地朝反方向用力,像要把郑胜的圆脸拉成长脸似的。那时候,郑 胜的脑子里缺氧,并没感觉到痛,但他听到了下巴响的那一声,还听到了头发被揪 下来时叹息的声音。父亲把那绺揪下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分开来,摊在手掌心里看。 头发的根部,有一丝淡淡的血迹,那丝血迹迅速在风里变黑,变成死去的生命。父 亲流出了泪水,带血的泪水砸在他的手掌心上,浸泡着头发,把头发泡红了。随后, 他在墙上碰自己的头,碰得砰砰响。 那之后,郑胜有好些天都没上过学。没有老师来找过他。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 里。 当父亲把自己的额头碰得创痕累累的时候,再一次带着郑胜出了门。刚出门, 父亲便蹲下身,把儿子捞到了背上。郑胜都是个九岁的孩子了,不让父亲背,但父 亲坚决要背。那一天阳光强烈,刚出屋子,阳光就争抢着照在郑胜的身上,从外到 里地弥漫。 父亲背着他,又去了凤凰路,找到了他们曾去过的小区。 然而,那第一幢正在装修,门前堆满了沙子、水泥。连那棵芭蕉树也砍掉了。 父亲犹疑了一下,上前询问,结果这里换了新主人,老主人已经搬走了。 “去了哪里? ”父亲问。他明显很惊慌。 “那可不知道,”别人回答,“好像听说是去了海南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郑胜往往不敢去想,他只是坚定地相信,父亲产生过杀死 他的念头。有一回,父亲站在二号桥上,把他高高举起,然后又把他放下来。父亲 还对准他的脑袋扬起过菜刀。他甚至都准备好了一条蛇皮口袋。或许,那条口袋别 有用途,但在郑胜看来,父亲是想砍死他之后,把他装在里面,埋掉,或者扔掉。 他再一次在深更半夜被推出门。 父亲是四天后才把他找回来的。那时候,他在距城二十五公里外的一个镇上, 站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那个眼睛小得像是没有的卖主,把一块足有半斤重的 红薯用铁夹夹住,递给他,他用手去接,卖主说:“烫得很! 把衣襟牵起来。”他 把衣襟牵开,红薯还没放进去的时候,父亲捉住了他的肩膀,“胜儿,跟我回去,” 父亲说,“爸爸找你找得好苦哇! ”随后,父亲朝卖烤红薯的小贩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以后,父亲就再没吓唬过他了,更没揪过他的头发了。父亲有时候会突然 抓住他的胳膊,给他带来新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和半夜被推出门去的恐惧是不一样 的。他们过起了可以说是平静的日子。但有无数次,郑胜都有跑掉的念头,包括现 在,这种念头也会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嵫地一声冒出来。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念头, 随着光阴的流走,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离开父亲。父亲朝那个小贩鞠躬的时候, 他就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才是他的依靠。父亲不仅给了他一个家,还 历经辛劳,供他上学。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立志报答父亲了。他的成绩比别人好,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渴望。他知道,自己的智力一点也不比别人高,班上像胡昌杰等 好几个尖子生,学习起来都比较轻松,而他对某些知识却感到陌生,要接近它们很 吃力,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因为他难得与人交流。不过,即便他说给老师和同学听。 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何况他也不愿意说。他不是神童,不是天才,他希望老师知道 这一点,不要再逼他去考什么状元。——然而,就跟害怕自己真的变成差等生一样, 他也深恐别人知道他不是天才! 12 费远钟是一天清早很偶然地发现郑胜不住在学校的。心里便十分恼火,学校免 费让你住,你却招呼也不打,就不住了! 更让他生气的是,他不是说好要慢慢想法, 去领导那里为郑胜申请伙食费吗? 这两天冉校长和张成林都在外面开会,他打算等 领导明天回校后,就把这事提出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没这么急过呢! ” 费远钟想。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的苦心付诸流水,就觉得郑胜不知好歹。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七班是费远钟的课,他把试卷评讲完毕,剩下一点时间, 将郑胜叫进了办公室。费远钟克制着,把在心里持续了差不多一天的别扭压下去, 以和缓的语调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 郑胜不言声。 费远钟等了半分钟,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家里住起来舒服些? ” 郑胜依然不说话。 “当然,如果你觉得家里舒服,也就随你的便了。”费远钟说,“不过,我看 也未必吧……以前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前几天你回家的时候,我 跟过你。” 郑胜紧张地看了老师一眼。 “那里面风景倒真是不错啊,”费远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接着说,“到处都 是树,到处都是草坪。当然,你究竟住哪幢房子,我并不清楚。我跟到陆军医院大 门口,就停住了。我怕再跟下去,自己就成特务了。” 说到这里,费远钟笑起来。他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 看见郑胜不仅没轻松,还更加紧张起来,费远钟又说:“不过你放心,你住哪 里,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郑胜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迟疑了片刻,费远钟说:“今天上午,才听钱老师讲,你带来的被子和席子都 烂得不成体统……是不是有同学讥笑你? ” “没有。没有人讥笑我。” “这么说来,是你自己主动离开的……” 费远钟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把你弄到学校来住,有两 个目的:第一是给你提供方便,让你不至于早出晚归;第二,在我个人看来,你虽 然天天坐在同学们中间,可我总觉得——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你呀,郑胜,你 是与世隔绝的。” 郑胜的头顶上滚过一阵霹雳。有时候,当他好不容易从迷蒙不清的幻象中挣扎 出来,他也在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找不到答案。今天老师为他提供答案了: 与世隔绝! 如果他能够像以前那样,把心里的话写出来,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自从他在《儿童文学》发表那篇文章之后,很快就进入初中三年级,新来的班主 任再也不让他写了,班主任说:“眼看就要中考,你得抓紧时间准备,除了语文老 师规定的作文,你一个字不准写! ”班主任还说:别以为出了一两个少年作家,就 认为你也可以当少年作家了,千万别这样想,那是别人的路,不是你的路。人家父 母都有办法,人家把全部心思用去写文章,写不出来还有退路,你呢? 你的退路在 哪里? 班主任是个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女教师,她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拍了拍郑 胜手肘处在墙壁上蹭的白灰,又去扯他袖口上的一根虚线,那根线短,不好下手, 她就用牙齿咬断了。“你要乖些,听话,”班主任最后柔声说,“把你的力气,都 用在课本上,不要东想西想,等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了,什么都好说。”那之后的 许多次,郑胜都想用笔说话,但每次提笔之前,他都看到了班主任那湖水般深蓝纯 净的眼睛,郑胜要对得起那双眼睛,因此他把笔帽盖起来,把稿纸推开。尽管他初 三还没读完班主任就调走了,但那双眼睛还时时注视着他。 这么几年过去,郑胜除了写老师布置的作文,什么文章也没写过。他关闭了所 有的门。 而“与世隔绝”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是推开了一扇门。 郑胜蹒跚地走到门边来了。老师就站在门口。郑胜不断地对自己说:走出去吧, 把我的恐惧、忧伤和依恋都告诉他! 可那些情感已凝结成块状,需要他内在的热力 将其融化。而此刻的郑胜不缺少这种热力。 他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两只手举起来,使劲地把头抱了一下,好像正有人 往他的脑袋上钉钉子。随后,他觉得那个缺口打开了,他可以迈出那道门槛,把什 么都说出来,凡是记得起来的,都说,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他朝老师身旁移动了半步,说:“费老师……” “只有费老师在呀! ” 一个热情的声音撞了进来。跟这声音同时进来的,是一个体态丰满珠环翠绕的 中年女人。 费远钟即刻站起身,拉过一张椅子说:“何科长你好,何科长请坐。” 被称作何科长的,顺势坐下了,将一袋个大皮薄的梨子,放在桌面上。 她是钱丽班上张永亮的妈妈。 费远钟说钱老师正上课呢。 “别管她别管她,车还在下面等着我呢。我刚出差回来,家都没回,先来看看 我娃。” 费远钟正奇怪这次战小川的母亲怎么没跟她一起来,现在明白了。 “我给我娃买了点水果,钱老师不在,费老师你帮我交给永亮就是了。” 费远钟说好的,何科长你放心。 “最近我娃成绩怎样? ” “他当然没问题。他是很稳定的尖子生,你只等几个月后他考上名牌大学的好 消息就是了。” 何科长哈哈哈笑起来,过后说:“我那娃呀,就是成绩好,别的啥都不行! 他 从小就是这样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放在电视机上,他也懒得起身去拿, 只大声武气地叫保姆,哪怕保姆在二楼上收拾房间,也要急急慌慌地跑下楼来,把 遥控器递给他。要是保姆出门买菜去了,就是我或者他爸帮他拿。哼,我那娃呀! ”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她摇起头来也是那么骄傲。 费远钟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说:“何科长,下课后我就把张永亮叫住,把水 果给他。” 他这样说,是想把女人打发走。 何科长也是准备走了。就在她起身之前,仿佛才猛然间发现了费远钟旁边的郑 胜。既然上课时间内被老师喊到办公室来,那一定是成绩差的,穿那么烂,成绩又 差,前途在哪里呀。有一句小品台词说得好哇: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何科长一看到郑胜,就感觉到“差距”引发的力量。她很满足又很心痛,希望自己 蓬蓬勃勃的母性的光辉,能够照耀得宽广一些。她望着郑胜,怜悯地说:“好好听 老师的话,认真读书。没多少时间了。” 见郑胜毫无反应,她才起身离开了。 郑胜根本就没听到她说什么。当她走进来,没说上两句话,郑胜就回到自己的 世界中了。一切又陌生起来。而在几分钟前,他还打算跨出那道门槛,把他知道和 感受到的事情,都说出来呢。 这种冲动,简直让他自己厌恶。 费远钟明显感觉到了何科长带给郑胜的刺激,他说:“人生的路长呢,现在你 们还小,很多事情说不清的。” 这份好意,郑胜也不能理解了。他只是觉得,费老师刚才一口一个何科长,好 像何科长身上长着刺,他不多喊几声,何科长就会用刺扎他。 费远钟接着说:“其实,让你到学校来住,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把你关在学 校里面f 住校生不许出校门) 。我听有些同学说,你有时候中午和星期天下午去书 店看书,而且是看一些深奥难懂的大部头著作,你以前在课堂上抢着发言,说的那 些话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喜欢看书不是坏事,是好事,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 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却这么有闲心? ” 这是郑胜无法回答的。当高考一天天逼近,他感到背上的石头越来越沉重,已 经不堪重负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了逃避。然而他不是天才吗,即使逃避,也必须 扛着天才的名号。 这一点,郑胜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他只是说:“我以后不去书店了。” “这就对了。我就是担心你。那次我跟你谈的话,你还记得吗? ,,郑胜说记 得。 “你说说! ” “费老师让我考名牌大学。” “不仅仅是这样。” “费老师让我考状元,考不上省状元,也要考个市状元。” 费远钟笑了笑:“既然能考省状元,为什么只考市状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