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4 高三学生端着凳子,去小操场上集合,听梁波父亲的报告。除学生和班主任, 所有高三教师也都要去听。学生们坐着,老师们站着。大家都坐好了,也站好了, 舞台上的音响设备也都准备好了,梁波的父亲还没有来。 这倒不是他故意拖,而是去接他的车被堵住了。 梁波考上大学已接近三年半,他父亲来做了三次报告,每次都是学校用车去接 他。其实他住得不远,从学校南门出去,认真走,要不了半点钟就到了,但他是锦 华中学尖子生的父亲,他儿子而今是名牌大学且获得国家发明专利的优秀生,当然 不能简慢。用车去接的规矩,是从陈校长就兴起的。陈校长跟冉校长不同,陈校长 是个有架子的人,许多时候,陈校长把架子端得高过了头顶,可他知道分寸,在尖 子生和他们的家长面前,都相当的谦和。 每次去接他,陈校长都是亲自跟车去的,冉校长当然也不能例外。第四节上课 铃响了差不多十分钟,黑色本田才由东大门进来开到小操场上。从车里出来后,冉 校长把梁波的父亲往舞台上引,也就是做个引的动作,身位比梁波的父亲还稍稍落 后一点,看上去梁波的父亲才是校长。 那人穿得很朴素,上身就套一件普普通通的羽绒服。作为某大型企业的总工程 师,他并不缺钱花,只是从不在衣着上费工夫。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用不着在衣着 上费工夫,他说人们喜欢讲“马靠鞍装,人靠衣装”,这是屁话! 他在正中位置落 座后,冉校长等一千领导才次第分布在两边。 他说:“我梁波当年……” 这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他就开始回顾梁波的成长历程,把主要内容,放在梁波读高一的时候。 高一下学期,梁波不小心摔断了腿,有长达三个月没上学。他说:“那三个月,我 就在家里办公,陪着我梁波。他只在医院住了两周就回了家,每天吃过早饭,我扶 他出去活动一会儿,就回去补习功课,每天补习十个钟头以上。他母亲帮他补英语, 我给他补物理,高一的课程用不着补,高二高三的我只简单地描述一下,他就能懂, 因此我跳过了高中课程,把大学才接触的知识教给他,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 就完全掌握了大学一年级的热物理学基础理论! ” 冉校长带头鼓掌。下面的掌声虽然很热烈,由于在坝子里,风又在往后面吹, 掌声一出来就被刮跑了,听上去像是远处的人在鼓掌。 自始至终,梁波的父亲都没说过一句感谢老师的话。第一次来做报告的时候, 他说过感谢话,第二次也说过,只不过更少,寥寥几句,轻描淡写,第三次再不说 感谢话,但提到了锦华中学,这次,干脆连锦华中学几个字也没提。 报告过后,冉校长等人陪他吃中午饭。食堂共有三层,下面两层供学生和老师 们用,第三层分成了几个大包间,用于招待贵宾。席桌上,梁波的父亲自然还是主 角。他嗓音浑厚,声音在四壁间撞来撞去,把碗碟都碰得丁当作响。 过后,冉校长特意上高三年级组,问大家听报告的感想。 莫凡宗说:“幸好不是全国人民都像梁波那么聪明、像他父母亲那么能干,否 则我们这些当教师的就全都失业了。” 莫凡宗一句话说到了冉校长的心坎上。从听报告到陪吃的整个过程中,冉校长 都有一种感觉:梁波出息了,没有学校和老师的功劳,只有他父母和他本人的功劳。 但冉校长毕竟是校长,他不能像莫凡宗那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咧开嘴笑了 笑,认真而严肃地纠正莫凡宗:“问题不能这么看。听报告各有各的听法。 你们应该给学生传达的是梁波的那种精神,他当时腿摔断了,还坚持学习,而 且每天学习那么长时间。 你们要给学生讲的就是这个。” 莫凡宗没再说什么。其实他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内心里承认冉校长的话其实 是对的。几年前,莫凡宗是理科班语文教师,梁波读高一高二的时候,都是他当班 主任。梁波读书的确很用功,晚上回寝室睡觉,熄灯之后,他还笼在被盖里,打开 手电筒看书。 问了莫凡宗,冉校长接着问周世强。周世强可以说是最反感那个报告的人之一, 因为他是物理教师,当时他站在自己班级后面,梁波的父亲说他儿子在不到三个月 的时间里,既掌握了高二高三的物理知识,还掌握了大一的热物理学基础理论,周 世强心里就特别的不是滋味。 问了两个人,冉校长就不想再问了。多数老师在教室里上课,他没时间等。再 说老师们会怎样回答他,他是猜得出来的。他已经下定决心,明年不能请梁波的父 亲来做报告了,老师们有意见不说,在学生中也会造成消极情绪。学生们会想:我 之所以不能像梁波那么优秀,是因为没有梁波那样优秀的父母。梁波的母亲可以补 英语,父亲可以补物理,而自己的父母什么都不懂! 现在进入高三的孩子,父母都 是大学毕业的并不多,何况南城是个新兴城区,像胡昌杰等许许多多学生,出生的 前几年父母都是农民。 15 冉校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的确有不少学生就这样想。 费远钟已预感到这一点,他先在班上讲了,然后找尖子生个别谈话,意思是梁 波的父母文化再高,如果他自己不努力,能够成为尖子生、能够搞出一个发明来吗 ?读高中的时候,梁波差不多就和这些天的郑胜一样,课上课下都不说一句话的。 在全班讲的时候,费远钟说得慷慨激昂,跟尖子生谈话就说得恳切些。都到这 时节了,尖子生不能有丝毫闪失,尖子生关涉的既是学校的利益,也是费远钟自己 的利益,他要依靠尖子生来争取或者说维护自己的荣誉。以前,钱丽身上的那股子 “忙”劲让他很不以为然,现在他不这么看了,现在他觉得那是对自己的威胁,万 一分班考试的时候,钱丽班上的尖子生超过了他,钱丽就会带火箭班,那么人家也 就会说,以前火箭班的班主任是钦定的,费远钟捡了一回便宜.而今凭硬本事,他 就没便宜可捡了。真如此,费远钟就没法见人。人都没法见,还怎么敢提出给老婆 换工作! 费远钟感觉到,不仅钱丽比以前更忙,莫凡宗也在暗中使劲儿,他虽然没 像钱丽那样午饭后和晚饭后都提前半点钟上课,但他在办公室发表议论的时间比以 前少多了,有时候朱敬阳挑起一个话题,他也不接腔,像听也没听见,不是备课, 就是批改作业和试卷。 费远钟找别的人谈话,学生都能作出心领神会的样子,不停地点头,而郑胜却 没有任何表示。和往常一样,他的脖子是勾着的,勾得很深,即使眼睛里有什么反 应,费远钟也看不见。他的两条长手臂向下拖着,挡在身体前面,像是要抵御什么 东西。费远钟看着那双手,那双手不仅手臂长,手指也长,指节细瘦,嶙嶙峋峋的, 指窝处长了冻疮,这两天天气出奇的暖和,冻疮发痒,被他抓烂了,布满凝结的血 粒。 由那双手,费远钟想到了他的儿子费小含。他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 那天中午,太阳相当的好,好得无可挑剔,就跟小阳春似的。费远钟本来想躺 一会儿。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想出去走走。他说楚梅,我出去转一下啊。楚梅的班 已经补完,现在相对轻松一些,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她正在卫生间给儿子洗运 动鞋。十一岁的小含,穿的码子比母亲的还大,只要穿上一天,就臭得人想吐,而 且不管多结实的鞋,让他穿上一个月,就脱帮了,或者断底板了,你简直搞不懂他 是不是在教室里听课也跳个不停。 儿子小含在练琴,楚梅挥衣刷的声音又很响,费远钟说了两遍她才听见,抬了 头问:“去哪里? ” 费远钟说就随便转转。 下楼来,走到楼房的背后,费远钟还能清晰地听见儿子的琴声。儿子的卧室是 向着这边的。在家里,费远钟故意不去听,他怕儿子又拉错音,让他心里着急。他 心里一急,就会打儿子。每次打了儿子,他都要难受好几天。费远钟站在楼下听, 觉得儿子拉得真好哇! 儿子拉的是《天女散花》,那种飘逸和柔婉,都能表现了, 颤音缠绵如水,该收风箱的地方,收得干干净净,轮指弹得清楚而均匀,一点也不 拖泥带水。这给了费远钟很大的安慰。他想,其实儿子真是不错的,除了迷NBA , 他不像有些孩子那样迷吃、迷穿、迷钱、迷网吧。只要不给他零食,他就从不自己 买零食吃,家里的钱随便放在哪里,他也不会拿走一分一厘,而听他们老师说,班 上有些孩子,身上随时揣着上百块甚至几百块零花钱,即便这样,还常常偷父母的 钱。 小小年纪,他们就认为钱不是什么东西了。 费远钟从南门出去了。 费远钟并不是“随便转一下”,他想去看看郑胜。 他按捺不住这种心情。上一次,他跟到了陆军医院外面,今天他决心进去看个 究竟。那次郑胜不给他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学校宿舍,的确让他很生气,但另一方面, 也更让他觉得郑胜定有超出他想象的苦恼。 守门的老者搭把油光可鉴的藤椅,麻木地坐在门内。费远钟进去,以为他要阻 拦,可他根本就没有阻拦的意思,缩着脖子,朝着费远钟笑,好像费远钟是他家的 客人。费远钟也朝他笑,说老人家,我跟你打听个人。老者随即站起来:“你说你 说。”费远钟刚把郑胜描述了两三句,老者说:“知道知道,他住在篮球场旁边。” 言毕硬要带费远钟过去,费远钟好不容易才推掉了,老者便站在他后面,大声指路, 费远钟都穿过一片矮树林,拐过一道弯,看不到人了,还听到他的声音。 篮球场在一块凹陷的平地上,费远钟站在东边高处,躲在几棵小叶榕中间朝下 望。他一眼就望到郑胜了,败草之间,郑胜和他住的房子,都很荒芜。郑胜将压在 草梢上的废纸壳往屋里收,看那些东西,费远钟就猜出来了,他的父亲或母亲是个 拾荒匠。这其间,里面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是郑胜的父亲,不过也就四十多岁, 但再怎么说,他都像一个老头子了——抢过郑胜手里的东西,说:“我叫你别干这 些低贱活,你就是不听! ” 郑胜说:“爸,你歇着吧。” “歇够了。等一会儿我再出去找找。” 郑胜说:“你腿上都化脓了。” “化脓就证明要好了,到时候把脓心一挤,肉就自己长起来。” 前些天,他在河沿摔了一跤,玻璃碴儿划烂了腿。 这简洁的对话之后,郑胜没再说什么,他父亲把晾晒的废纸壳收完,背着个大 篓子,踩过房屋与败草间一条勉强能下脚的通道,上了布满干青苔的石梯。 费远钟怕被发现,装着往前走了几步,待郑胜的父亲拐过那道弯,他又才回了 原位。 那时候,郑胜蹲在草丛旁边,像在看蚂蚁,但没看两分钟,就站了起来,仿佛 很恼怒地回过身,进屋之后,把门关了。 里面响起一阵瓶瓶罐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然后沉寂下来。 费远钟明白了,为什么郑胜在锦华中学读了这么几年书,却不愿意把自己家的 情况告诉任何一个人。 虽然,费远钟常以严厉的态度教育儿子别跟人攀比,但他心里清楚,人不就是 在攀比中生活的吗? 攀比无形,因为它生长于内心,人可以翻越珠穆朗玛峰,却翻 越不了自己的内心。 他很想走下去,敲开郑胜的门,随便对他说些什么话。他到这里面来,不就是 想跟郑胜说些话吗? 可这时候,他的腿偏偏软了,并没有这样做! 能从废墟中获取 力量的人,微乎其微,力量只能从力量中获得,而费远钟能给予他这样的力量吗? 他觉得,自己是虚弱的,他也跟许许多多人一样,不是用思维去创造现实,而是被 现实左右思维,这样,他就必然地丧失了自己的“现实”。丧失自己的“现实”, 前提是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对待生活,每个人都是有愿望的,却并非每个人都有原 则。 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格外沮丧,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 张成林曾经告诫他,要把郑胜稳住,别去碰他的痛处,否则就会迎来一个漫长 的治疗过程,张成林说我们不可能等到那个过程,我们只是负责把他送进大学,送 进名牌大学,并且以状元的身份进名牌大学,其余的事情,我们不必管,也管不了 …… 这就是费远钟的现实! 慢慢地,他从树丛间退了出来。 刚走两步,他的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栽进旁边的阴沟里。绊他的是小叶榕的气 根,那些褐色的须子.从树枝上垂下来,扎进土里,重新长成躯干。卑微如小叶榕, 也有独树成林的本领。 “我是在逃避责任。”走出医院的过程中,费远钟一直这么想。 他使劲把这想法往下按,可它就像灌足气的皮球,刚按进水里去,手一松又冒 出来了;冒起来之后,他再次把它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