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6 许三打电话来了。还是那种口气:“忙啥呢? 出来喝茶呀! ” 费远钟说:“嗨,我好不容易有半天休息时间,你又要给我剥夺? ” 许三在那边说:“我让你出来喝茶,就是让你休息的,不是让你拖犁头的。我 毕竟还是教育导报的记者嘛,你就这点面子也不给? ” 不需要想,费远钟就猜得出许三现在的样子。跟人说话的时候。许三总是将眼 光爬上去,越过对方的头顶。哪怕是打电话,他也想象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把眼 光高高地往上翘。自从费远钟在巴州城跟许三重逢,他就知道许三有这习惯了。那 是好几年前,那次费远钟在街上走,一个人迎面而来,朝着他怪异地笑。费远钟觉 得这人是神经病,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但人家认识他,见费远钟不理,还准备大 踏步从他身边跨过去,这人一拳就打在费远钟的屁股上,粗着嗓门说:“他妈的, 装什么大? ”费远钟怯了一下,往旁边挪,打他屁股的人却抱着肚子嘎嘎大笑,笑 得好像整条街上都赶着鸭子,“你他妈的真认不出我了? 我是许三啦! ”许三? 许 三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还搞了个背头! 不过,经他这一说, 费远钟到底认出了他的轮廓:他的额头很厉害地朝后倾斜。现在,他的眼光再不是 瞅着地下,而是跟他的额头一样,很厉害地朝后倾斜了! 他肚子大,个子矮。 但他看费远钟的时候,目光却爬着坡,越过费远钟的头顶,这让费远钟产生一 种错觉,以为后面还站着个人,他不是在跟他、而是在跟他后面的那个人说话。 费远钟接电话的时候都会有这种错觉。 费远钟说你在哪里? “巴河上,‘四海通’茶船。你从一号桥过来,很容易就 找到了。我还有个东西给你呢。” 在一号桥北下了人力三轮车,走下桥头堆满果皮纸屑的斜坡,上了北滨河路, 再抓住铁栏杆走下三十余步陡峭的石梯,就到河边了。 柔软的塑料舷梯,晃晃悠悠地从船尖上垂下来,费远钟刚上船尖,就听到: “哎呀你个鬼东西,现在才来? ” 船身尽头靠南窗的位子上,一个声音高叫着。那就是脸盘肥大的许三。 其实,费远钟来得够快的。 费远钟刚坐下,许三就喊:“服务员,人都到了还不知道泡茶? 就这么个态度 ?” 服务员忙不迭地应了,问泡什么茶,许三高声叫嚷:“当然是‘巴山雀舌’呀 !” “巴山雀舌”是本地名贵茶,行销海外,其形状真如雀舌一般,开水一冲,全 都朝天而立,杯子里似乎有雀鸟唧唧喳喳的哀鸣。 茶很快泡上来。许三说:“远钟,我请你出来,不会让你白白浪费时间的。” 言毕,他拿出一份材料。是这一届的高考大纲。 费远钟如获至宝,因为不仅有高考大纲,还有“名师详解”。当时许三说有东 西给他,他还以为是许三出去采访,收的烟呀酒的呢,没想到是这个。 当然,这些东西他迟早会得到的——每年的高考大纲出来后,各级媒体都要反 复宣传,也都要请名师详解,最常用的句子是:“请考生注意甄别,仔细阅读,以 免贻误终身。”委婉一点的说法是:“以免造成终身的遗憾。”——-f旦越早得到 越好。 “好家伙吧? ”许三昂着脸说。 “好家伙好家伙! ” 费远钟很快把语文部分看完了,往上衣口袋里揣。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不要提早泄漏啊,”许三说,“这是我们总编刚从省 上拿回来的,‘名师详解’也是总编拿到大纲后在省上现找专家写的,我都给你复 印了一份。我估计现在市教委都没得到,即使有大纲,也没有专家解读。我们想利 用这个东西多卖几份报纸,也赚几个零花钱,你知道我们报纸是周报,下周三才出 的。” 费远钟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别以为给我了个破玩意儿,就可以对我下命令了。 许三哈哈大笑,笑得整个身上的肉都蹦跳个不停,“好心遇到驴肝肺! 既然是 破玩意儿,你就还给我呀! ” 费远钟也笑,之后说:“你放心,我不会泄漏的。” 拿到这份材料,茶都没喝两口,费远钟就想走。 他想回家去好好研究一下。但许三不让他走,许三说早知如此,我就分手的时 候再给你,或者干脆不给你算了! 费远钟也觉得太过分了,只好定心地坐下来陪许 三说话。许三像是要把前些年的沉默补偿回来,现在特别喜欢说话,甚至有些油嘴 滑舌。费远钟听许三天上地下地说了不到二十分钟,发现自己根本就坐不住,他刚 才只是把材料粗略地看了一下,他希望尽快掌握其中的精髓。许三见费远钟那副心 不在焉的样子,感叹地说:“远钟啊,你们这些当教师的,说崇高吧,你们也只不 过是在干一种职业;说不崇高吧,两边的滨河路都挤满了搓麻将的人、闲荡的人, 满河上都是享清闲的人,你们还要考虑工作上的事,真是可怜……不过话说回来, 我还是很佩服你们的。想滚,你就赶快滚,我另外找朋友喝茶聊天! ” 许三这样说话,是相当少见的。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嘲笑,不管是什么, 只要是太认真的事情,他都会嘲笑,你往往花十分钟讲出一个道理,他只要两句话 就给你消解掉了。 费远钟站起身,嘿嘿嘿笑,说:“那我真走了? ” 话音未落,他已经动开了步子。 回到家,费远钟一头扎进了书房。 楚梅把晚饭做好,站在书房外叫了好几声,才把他从沉思中叫醒。那时候,费 远钟已经把大纲研究透彻了,还把语文“名师详解”的主要部分录进了电脑里。 晚饭后去上班时,费远钟把那份材料塞进了口袋。 今天晚上他只有一节辅导课,从辅导课上下来,坐在办公桌前,费远钟感觉到 一丝隐隐的激动,越接近放晚学,激动得越厉害,心有些发痒,连骨头也有些发痒。 他终于站起身,下二楼去了。 其他领导晚上九点半就下班了,冉校长和张成林随高三走,要十点钟。这时候, 校长室和教务处的门都开着( 跟教师一样,他们热天冬天都不开空调,热成什么程 度,冷成什么程度,任随天意) ,但费远钟没去找冉校长,而是进了张成林的门。 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现在对冉校长有一丝畏惧,冉校长长着一对蓝眼睛,他祖 祖辈辈都是汉人,眼睛却是蓝色的,以前费远钟觉得冉校长的蓝眼睛因为与众不同 而特别受看,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现在他觉得那双蓝眼睛有些冷,有时候还冷得 冰凉。但比较而言,费远钟更加畏惧张成林,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这让他感到窝囊。窝囊归窝囊,他不得不承认。 遇到可以表功的好事,费远钟自然会去找让自己更加畏惧的人。 他今天晚上就是要去表功的。 费远钟进去的时候,张成林刚把新收上来的学生成绩表锁进抽屉;他显然看得 很用功,眼皮有些耷拉,眼珠发红。他正想休息一下,费远钟就进去了,因而他显 得特别高兴,他说老费,你坐,你坐。 费远钟却没有坐,去把办公室门关了,走到张成林身边,神秘地说:“张主任,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接着,他把高考大纲和“名师详解”都掏了出来。 他本来只想给高考大纲,不给“名师详解”,走在下二楼的路上,甚至在进教 务处之前,他都一直在犹豫,然而,只是给高考一个大纲。是说不上有多大价值的。 市教委很快就会得到,市教委得到了,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各个学校去;这份 材料的真正价值就是专家解读,因为不是巴州的专家,而是省里的专家。把有价值 的部分雪藏起来,没有多大价值的部分给张成林,张成林就不会看重,那么他辛辛 苦苦地跑到二楼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也曾想过,只给其他科目的,语文科不 给,就说语文的“名师详解”部分本来就没得到,可这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别 说张成林那么聪明,任谁什么人,也会一眼就看出他的私心。 把全部都交出来,是他去关张成林办公室门的时候,才最后下定的决心。 正如他所料,张成林看到材料,眼珠更红了,“老费”,他悄然地、几乎只用 气声问,“哪里搞到的? ” 主任的激动让费远钟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语不成句地说:“我有个朋友在《巴 州教育导报》,这是他们总编刚从省上搞回来的。” “好,好哇! 老费,真是感谢你呀! ” 费远钟说看张主任你说的,感谢什么呀。 “我马上去复印,”张成林说,“马上传达下去。” 张成林的步子本来很快,可今天他走得特别慢,站在走廊上跟费远钟说悄悄话, 直到学生的大部队离开了,教学楼安静下来了,才往楼下走。今晚又轮到楚梅值班, 但费远钟正听张成林说话,连往传达室看也没看一眼。他们一同穿过大操场,就该 分手了。 张成林住在红楼,大操场西面,有一段青石板路,直接通向红楼,石板路的缝 隙间,长满了浅草,看上去就别具一格,很有品位。当张成林朝红楼走去的时候, 费远钟进了小操场,去学生宿舍,从学生宿舍出来,他再回银楼的家里。回家的这 段路上,没有青石板,没有浅草,只有硬生生的水泥地,因为与食堂邻近,路上总 是很脏。 费远钟突然觉得心里很空虚,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 费远钟这几天都是在烦躁当中度过的。他违背诺言,提前把那份材料给了张成 林,使《巴州教育导报》星期三出版的时候,在锦华中学失去了价值,高三只有莫 凡宗和另一个年轻教师各买了一份,他们喜欢看社会新闻版。幸亏许三不可能知道 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不把他鄙视到骨子里去才怪。费远钟觉得自己这些天脊梁骨 都是弯曲着的,个子仿佛都没以前那么高了。问题在于,那么做过之后,除张成林 当时说了几句感谢话,他似乎并没讨到什么好。教师那里,是张成林发下去的,费 远钟以为张成林要给教师们说明一下材料的来源,但他没有,只吩咐大家仔细研读, 尽快地、准确地领悟其中的精神实质。有好几次.费远钟都涌起这样一种冲动:向 同事们表白一下,这份材料是他弄到手的,是他转给张成林的,但每次都是冲动涌 起来的同时就退了潮。他已经对不起许三,已经厌恶了自己,他不能在这条道上走 得太昨天夜里,又开了高三动员会,会上,张成林重复了以前说过的话,即:谁班 上考进火箭班的人多。 谁就是火箭班的班主任。张成林说得义正辞严的。在费远钟听来,张成林似乎 是要表明: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用,只有成绩才是硬道理。 更让费远钟难受的,是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冉校长和张成林都提到了一个名字 :德门中学的于文帆。 于文帆是个女生,老师们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高二的时候,她参加奥林匹克 数学竞赛,作为文科班的学生,竟得了省赛区一等奖( 郑胜那次只得了二等奖) , 现在,于文帆各科成绩都好得不得了,是本届状元的有力竞争者。说完了于文帆, 张成林问:“老费,郑胜现在怎样? ”费远钟说不错,稳住了。张成林说:“只是 不在课堂上胡闹远远不够,我们对郑胜的要求不仅仅如此,这个老费你是知道的, 看来老费你还要加把劲儿才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