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7 郑胜老做梦。他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只火红色的鸟,小小的,拼 命扇动翅膀,可就是飞不高。那时候,郑胜往往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当鸟 一出现,他就醒了。 这天,郑胜醒来后,坐起身,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被盖刚掀动开,一股更加 难闻的气味却在他面前横冲直撞,带着金属般的硬度。那是父亲身上的气味。父亲 成天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回家之后,如果有残余的精力,他会提一桶水,去乱草 丛中洗一洗,但大多数时候,他累得话也不想说,随便吃几口饭,就躺下了。然而, 父亲身上的气味远比垃圾堆里的气味复杂,以前郑胜辨别不出,现在他能够明白一 些了。这让他有些厌恶。 可这个人是他父亲,他只能回避着那种厌恶的情绪抬头。他披上棉袄,准备下 床。 “胜儿。” 父亲格外清醒地叫了一一声,同时将又重又潮的棉被拱了一下。 “刚过半夜,你起来干啥? ” 郑胜说我出去撒泡尿。 他本来不想撒尿的,这么随机应答一句,才发现膀胱早就胀得不行,膀胱好像 飞腾起来,在肚子罩旋转。他趿上鞋子,开门出去了。这里没有厕所,解大手,需 到五六十米远的公共劂所去,解小手就在外的草丛中。外面一片银白,郑胜以为是 下了霜,弯腰凑到地上去看,结果不是霜,而是忧郁而神秘的月光。仰头一望,月 亮悬在西天,冰片似的,轻轻弹一下指头,就能把它弹碎。郑胜不忍心把尿撒在月 光里。 他一直朝那边的墙角走,走到了月光照不见的地方。 当他推门进屋的时候,月光也跟进来了。他看见父亲坐在了床上,身体朝外倾 着,在仔细地关注他的动静,而且是随时准备下床的样子。郑胜在门口站了片刻, 直到父亲躺了下去,他才叫月光出门,朝前走两步,躺到床上去。 父亲把他的脚放到了自己腋下,郑胜立即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暖气。 但他已经快满十九岁了,他不愿意这样被父亲呵护,脚踝转动着,静悄悄地用 着力,把脚抽了出来。 双脚还没离开父亲的身体,父亲又一把抓过去,紧紧地夹住。每当这时候,郑 胜的厌恶之情就达到极点。 这是因羞怯而产生的厌恶。但不仅止于此。贫困的生活。家里没有母亲甚至也 没有女人的日子。这足以把一个男人败坏得一塌糊涂。从父亲那种病态的执拗中, 郑胜明显感觉到,在父亲疲沓和衰老下去的身体里,潜藏着一个桀骜不驯的魔鬼, 他曾经把魔鬼放出来过,可放出来的,只是小鬼,那个更大的、更加凶猛的魔鬼, 从来都没走出过他的世界,它在他的世界里不停地长大,不停地撕裂他的生活。 他的脚能感受到父亲的心跳。从心跳的频率来看,父亲并没睡着。同时父亲也 知道他没睡着。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父子俩这么静静地对峙了一阵,郑胜扛不住了,他要再次问父亲一个问题。在 父亲毫无防备的时候,他猛地把脚抽了出来,将棉袄垫在枕头上,微微支起上半身。 他这样问话,显得郑重些。 “爸爸,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 “你妈死了! ” 这是现成的回答。 郑胜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埋在哪里呢? ” 这个问题,照样是他以前问过上百遍的。 父亲没有做声。父亲的身体在颤抖。但这并没有引起郑胜的同情,他的母亲突 然消失,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还没有权利知道母亲的去向吗? 他已经隐隐约约 地意识到,母亲肯定给父亲带来了伤害,相当沉重的伤害,但是,父亲把母亲隐瞒 起来,对他是公平的吗? 这种局面,老是让郑胜产生联想:母亲是不是已经被父亲 杀死了? 当然,每次他都迅速地否定了这种念头。他并没有忘记父亲两次带他去凤 凰路的事,在那个高尚住宅区里,一定埋藏着母亲的秘密,可是,母亲怎么会住在 那里? 当她的丈夫和儿子无家可归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与那种只有富人才能享用的 生活环境发生关联?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通过想象是无法将它们对接起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父亲肯定知道母亲的下落,他这么无休无止地隐瞒下去,让郑 胜愤怒。 他说:“爸爸,她是我的妈,别人都有爹有妈,我只有爹没有妈……” 他想起张永亮的母亲给儿子送水果时的情景。 床的那一头,平躺着的那个人只想翻身起来,抱住儿子痛哭一场,再告诉他一 个更加残酷的真相,但他知道不能那样做。那会把儿子彻底毁掉。 过了好一阵,他才以凄凉的语调问:“胜儿,是不是爸爸对你不好? ” 锥心刺骨。郑胜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疼痛,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父亲。 他认真的、近乎庄严地回答说:“不是……我只是想妈……” 父亲已经给他提供了一种依靠,但越是临近高考,他就越是觉得,父亲给他的 依靠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老是在梦中看见自己的灵魂,就是因为在遥不可及的地 方,有母亲在向他招手,他想奔跑过去,可他跑得越快,母亲退得越快。他只能用 灵魂去追赶母亲。然而,他的灵魂那么小,那么无力,还没飞出屋子,就被黑夜折 断了翅膀。这时候,他只知道问父亲要母亲,要不到母亲,所有的错误就是父亲的 了。他触摸不到父亲的心,就像别人触摸不到他的心。他不知道,父亲跟他一样, 也在想念同一个人。这么多年来,父亲不仅没忘记那个人,恰恰相反,那个人把根 扎在了他心里,他为她浇水,让她开花。他没有记住他跟她吵架的日子,也没有记 住她晚上出门的日子——他不是记不住,而是不愿意去想——只记住了他们度过的 快乐时光。 覃月娟比他先进那个厂,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印刷厂,男职工和女职工人数基 本持平,他进去的第一天,单身职工宿舍的伙伴就对他说,有个叫覃月娟的女人, 是我们的厂花,刚失恋,你敢去碰吗? 他笑了 .笑,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同事 间说笑话,没想到第二天,他看到覃月娟的时候,猛不丁就被某种东西击中了。那 天,覃月娟穿着毛绒外衣,衣服的颜色,跟她的皮肤一样白。在这里上班的女工, 都不怕把衣服弄脏,她们受到男同事的保护,只干一些轻松的杂务,而上板、修机 器、擦机器这些又脏又累的活,都是男人们包了。即便如此,别的女工也是穿着蓝 色工作服,而她几乎从来就没穿过工作服。在那件绒衣的领子上,对称着垂下一些 鲜红的流苏。她站在厂房外面,眼睛看着一个空空茫茫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抚摸那 些流苏。正是那眼神,那动作,把他击中了。他觉得,说不定覃月娟真是失恋了。 但他绝没想到要去追求她。他没有这么自不量力。像这么漂亮的女人,再失恋一千 次,也有一千零一个体面的、有财富和有身份的男人向她靠近,他只是一个小工人, 全部前途都依托于工厂不要倒闭。 那时候,厂里没有公共澡堂,要洗澡,只能提一桶水去厕所里。厕所是那种挖 得很深的茅坑,里面没有水管,提水要去食堂外面,从食堂到厕所,需穿过一个永 远都是湿淋淋的坝子,再下一段煤渣路,煤渣路坡度很大,那些被磨圆了的颗粒踩 上去很滑,别的女工洗澡,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嘻嘻哈哈的,用根扁担把水抬进厕 所,而她洗澡的时候,却没人去帮忙,当然她也没帮过别人的忙,她的心游离于同 事之外,既不跟男工来往,也不跟女工来往。她都是自己去提水,而她洗澡的时候 又特别多,最多隔上两天,就见她去食堂外提水了。整个女工宿舍,就一个塑料桶, 她先用自己的洗脸盆端一盆进去,再用桶提,她洗一次澡用的水,比两个人都多, 桶里不接得满满当当,就不离开水管。提着这样一桶水,她那张脸憋得像要喷出血 来,下煤渣路的时候,她整个身体躬起来,每向前挪一步,都惊慌失措地站住,直 到确信自己不会倒,才继续挪步。他看到了这情景。男同事都看到了这情景。站在 男工宿舍的窗口前,就能望见煤渣路这边发生的事。所有的男人都想去帮她,但没 有人敢迈出那一步。别说是提水往女厕所走,别说这水是她用去洗澡的,就是提到 宿舍去饮用,或者洗衣服,也没有一个男人有那股勇气。 有天中午,她终于在煤渣路上滑倒了,仰面摔下去,摔得很不像样,完全是四 肢摊开。那时候,男人们都头碰头地挤在窗口上看她呢,每个人都“哦”了一声, 每个人的肌肉都动了一下,心都痛了一下,都有去把她扶起来的冲动,然而,在他 们面前,都立着一道自卑的高墙。他们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 她怎样挣扎。很显然,她想尽快爬起来,免得被人看见。这种极不雅观甚至丑陋不 堪的形象,她实在不希望有人看见。然而,她摔得太狠了,浑身都疼,加上水淋了 她一身,衣服把身体紧紧裹住,挣扎老半天也没能坐起来。窗口上的头都缩回去了, 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只有一个人没把头缩回去,就是他。同事们以调侃的口吻说: “郑高,心痛了吧? 心痛就去帮她一把呀! ” 谁也没想到,这个脸颊狭长得毫无道理、身体精瘦的家伙,果然跨出门,朝煤 渣路走去了。 所有的头又都凑向了窗口。他们呼吸急促,紧张地看着那家伙越靠越近。这时 候,他们已经不注意还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只在暗中痛骂自己:朝那边走去的,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 论长相,那个瘦猴子谁也比不上!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那边传来怒骂声。是覃月娟在骂他。覃月娟见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就把她抽 了一鞭子,使她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煤渣路旁边,是印刷厂自己开辟出来的两块 小小的菜地,覃月娟的水桶横躺在菜地里。覃月娟的骂声就是在他下菜地抓水桶的 时候起来的,骂得非常难听,边骂边去夺他手里的水桶。他不放,覃月娟抓烂了他 的手背,那些张开来的、被抓烂的皮,开始惨白惨白的,很快变成了鲜红的秋草。 当他摆脱了她,就大踏步朝食堂外的水管走过去了。他接上满满当当一桶水,滴水 不洒地提到了女厕所外边的水泥地上。 是什么力量使他变得那么固执? 同事们都说,是因为他走到那一步了,如果被 骂了回来,就太没面子了。但他不是这样想的。之前,他从没敢正眼看过覃月娟, 今天他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打了淡青色眼影的眼睛是多么悲伤和孤独。 她的悲伤和孤独让他变得固执起来。 那天下午上班的时候,覃月娟还没有饶过他,一直叽叽咕咕的,说他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有的男同事幸灾乐祸,大多数人为他抱不平,觉得覃月娟太不识好歹, 太过分;女同事们同情他,悄悄对他说:“你又不是死人,你就任那个疯婆娘骂? ” 他什么也没有说。 当他再一次看到覃月娟提水的时候,他又走了过去。这一次就没有人同情他了, 说他是贱脾气。这一次,覃月娟虽然很不情愿,却既没骂他,更没抓烂他的手。 此后,他每次看到覃月娟提水,都去帮忙,这样过了些天,覃月娟要洗澡,就 主动来找他帮忙了。又过些日子,他们把饭打来,两人竟然坐在食堂最角落的那张 桌上,一起吃了;随后不久,他们把饭和菜打到一个盒子里去了…… 他一直没对别人说过,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覃月娟突然放声痛哭。这是非同 一般的哭声,从四处弥漫开来,使他摸不着头脑,同时也把他推得很远很远。这个 他自认为已经熟悉起来的女人,变得是那样陌生。比陌生人还陌生。正当他无所适 从的时候,女人又死死地抱住了他。她的体内藏着一枚令她痛苦的病毒,她要借用 他的力量把它赶走。这些,女人自己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以为是女人终于接受了 他。 后来,他们生下了郑胜,他像所有过日子的男人一样,儿子一出生,就把未来 看得明明白白了:把儿子养大成人,然后自己老去,老婆也跟着自己老去。养育儿 子的过程,还有夫妻俩共同老去的过程,就是人生,虽然肯定有一些不如意.但大 家都是这么过的,他甘愿领受,无话可说。他到底不懂得自己的女人,他女人相信, 如果自己不幸福,别人就不可能幸福;她也从儿子身上,还从同事和周围熟人的身 上,看到了她的未来,正是这明明白白的未来让她恐惧。她要打碎那种未来,不让 它得逞。更何况,她体内还藏着一枚令她痛苦的病毒呢! 这枚病毒既是那个把她毫 不怜惜地蹬掉的前任男友,也是她受到伤害的自尊心。 她几乎是在结婚的同时就发现了,他——她的丈夫郑高,根本不具备帮助她把 那病毒赶走的力量。他们在黑暗里行走,却从来没有并肩前行。 而郑高是看不到这些的,他用自己的全部努力,去营造一个家,为妻子,为儿 子,他哪里知道自己越是努力,越是暴露了他的无能。在覃月娟的眼里,他是多么 卑琐,多么无能啊! 他的卑琐和无能,又给她带来了多么深重的不幸啊! ——但他 看不到这些。他把她对他表面的依赖当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18 郑胜希望他现在不是高三的学生,而是高一的学生,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修 复自己,从头再来。 可是,班主任费远钟已经利用课间十分钟在讲下学期分班的事了。 这样的事情,每个学生都知道,连续好多届都是这么干的,但正如高_ 二教师 开动员会一样,知道了也要讲。这是战场上的鼓声。不过今年还是有很特殊的情况。 往届分班,进高三之后各次摸底考试成绩占百分之六十,最后的分班考试占百分之 四十,今年不是这样了,今年完全以分班考试为准。之所以有这样的重大变革,是 为了完全与高考接轨。高考就是一锤子买卖,它可不看你的平时成绩。 “这样做除了与高考接轨,”费远钟说,“另外就是想给在前面考得不好的同 学一个机会,把被埋没的金子从沙子里刨出来。” 说完这句话,费远钟把郑胜盯了一眼。 如果按照往年的规矩去排定,郑胜还真不能够分到火箭班去。他这儿个月考得 实在太差了,。一个肩负着夺取状元重任的学生,怎么能不进火箭班? 当然,郑胜 现在的表现已经很好,但还是不稳定,近期,各科都考过不止一一次,他一会儿考 第一名,而且把第二名甩出很远,一会儿又进不了前十,最糟糕的一次是考英语, 竞落到了七十名之后。 郑胜以前就考得不好,现在又来个七十名之后,算平均成绩对他就相当不利。 但怎么能放弃他呢,那些知识,他并不是没学懂,只是不经心,给人的感觉是,他 想考好就考好,不想考好就不考好,只要他想考好,锦华中学准也不是他的对手。 正基于此,才把戴状元顶子的任务交给他。也只能交给他,胡昌杰、丁晖、张永亮 等等锦华中学的尖子生,都比不上德门中学的于文帆,只有靠郑胜灵光闪现,去跟 她短兵相接。 费远钟看郑胜的那一眼,郑胜注意到了,把头低了下去。 紧接着费远钟又补了一句:“这个机会也不是门得来的,是全体老师从高i 领 导小组那里争取来的.大家要知道珍惜。” 这“大家”,差不多就指郑胜一个人,郑胜也意会到了。 他把头埋得更低。他不是故意把头埋下去的,只是由于头太重,他的头成了一 块麻布,被浸入水里,越来越湿,也越来越重。 “我希望,”费远钟说,“我们班的同学,全都进火箭班。” 这几乎等于一句废话,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听了老师的话,那些肯定进不了火 箭班的学生,心里难免惆怅和伤感。高中还没毕业,他们就要与一些人和事分离了, 有一些东西,已注定没有他们的份,他们再也没权利参与了。 费远钟走到胡昌杰旁边,下意识地看了他的耳朵背后,当然,他没有在胡昌杰 耳朵背后看到从菜市场里生长出的白霉,但他身上还是有菜市场的气息,也就是说, 他晚上可能还在帮母亲守摊子。费远钟想到郑胜去学生宿舍住宿的那笔钱,虽然没 直接发到郑胜手上,但既然张成林说了那个话,现在郑胜又离开了,胡昌杰补住进 去,应该没有问题。他犹豫了片刻,说:“胡昌杰,只剩最后几个月时间了,如果 让你住到学校来,有困难没有? ”胡昌杰笑了笑说:“困难是没有困难……算了吧 费老师。”说罢他的脸就红了。费远钟一想,这么多年来,他都在家里过,猛然间 住到学校来,不一定能习惯,也就没说什么,去了徐奕洁身旁。徐奕洁将遮住眼睛 的刘海抹了一把,以为费老师也要问她住不住校,装出很严肃的样子望着老师说: “费老师,我爸爸妈妈住校,我不住校。”惹得一个班哄堂大笑,费远钟也笑。徐 奕洁父母都是鞋厂的小工人,为人本分。徐奕洁从小学开始就照顾父母的生活,自 己反而不需要他们的照顾,很独立,这是同学们都知道的事。 在徐奕洁的眼神里,满含着对父母的疼爱。在她年纪还小、父母还很年轻的时 候,就完成了关于爱的轮回。 这时候,费远钟忽然灵机一动:他要给郑胜换换位置。他拍了拍徐奕洁身边的 丁晖说:“丁晖,你愿意坐郑胜那里吗? ”丁晖本来不想换座位,但当着全班同学 的面说不换,又怕人家笑话他舍不得离开徐奕洁,就说:“费老师,我随便。” 费远钟说好,那你就跟郑胜换一换。 郑胜跟徐奕洁坐到一张书桌上来了。费远钟的意图,是想让徐奕洁的快乐、热 情和信心去感染郑胖。费远钟相信,阳光总是照耀人的,而徐奕清浑身都是阳光。 但他不知道,郑胜的世界早已经破碎,他已经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秩序,也很难吸 收这个世界的阳光。更何况阳光再广大,总有一些角落是照不进去的。郑胜的世界 里充满了碎片.他透过裂缝,看到了另个世界朦胧的幻影。只要下课,只要不上厕 所所,他就走到教室窗口,望着楼底下的景象。那里没有别的,从建校以来,那里 就是一段水泥路,现在依然如此,但郑胜偏偏看到了异常丰富的奇观:许许多多的 人,许许多多的车,都正往那里围聚,惊慌失措的喧嚷声直冲云霄。当} :课铃响, 这幻影才消失,碎片暂时合拢,成为一个整体。但只要一下课,他又朝窗口走去。 似乎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有人在推他。那个人藏在他的脊骨里,长着一双坚强有 力的手。 他多么希望除掉那双手,可是他被它牢牢地卡住了…… 位子调整完毕,费远钟正要出教室,都走到教室门口了,背后突然响起狗叫声, 汪汪汪的。谁的手机短信来了。班上许多人都带着手机。你不可能不让学生带手机, 就像不可能阻止他们穿名牌一样。但学校有规定,上课时间内,包括课间十分钟, 学生必须把手机关掉,否则发现一个没收一个。话是这么说,真正被没收的,几乎 没有;即使暂时没收了,过两天也就还回去。那可是手机,而不是一本书,或者一 个作业本。费远钟恼怒地转过头,大声说:“我知道是谁的,这回没收了,真就不 还了! 对那些实在不自觉的人,只有这个办法! ”其实他并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了, 班上同学的手机设置的都是彩铃,有鸡叫狗叫蛐蛐叫,以狗叫的居多。 大家都把头埋在书桌上,做出认真学习的样子。 费远钟出去了。 这时候,战小川才偷偷察看。 短信是他母亲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