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 办公室里,同事们正热烈地议论一件事情:高二一个女生被勒令退学了。 那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像某些跟她同龄或比她稍长的女孩一样,一夜成名, 提早享用生命的成果。读初二的时候,她就以请病假的名义远赴成都,参加某项 “明星选拔赛”。她精心选了一首歌,结果她还没唱完,考官就让她下去了。她回 来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那首歌唱得真不坏,那些过了头关的人,好多都不如自 己,这是怎么回事呢? 当她看到电视台重播那场选拔赛,终于明白了:其他选手, 全都是边唱边舞.而她只是站在台上,像根木桩,太士了! 于是她又开始加紧准备。 磨练一首歌太麻烦——她需要的不是会唱多少歌,而是用一首歌就能让自己成名. 就能打天下,因此第二年去参赛,她又唱r 去年的那首,只是加入了舞蹈表演。她 觉得自己是多么卖力,准知比去年还糟糕! 去年她至少唱到了第二段,今年第一段 刚唱完,考官就叫停。主持人同情她,让一一个女性考官为她点评一下,也算是对 她的安慰和奖赏。 那考官耳朵上挂着两挂吊环,无风自动,她叹了口气,说:“你叫我说什么好 呢,你在台上唱歌跳舞。给我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就像你刚把洗好的被子晾到楼顶 上去,突然就下起了雨,你一边手忙脚乱地收被子,一边还大声招呼家里人:‘收 被子收被子收被子! ’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这次她是哭着跑下台的。回到巴州,多日之后,她的眼前还晃动着那两挂老虎 也能跳过去的吊环,做梦的时候,她也听到自己在喊:“收被子收被子收被子! ” 那种狂热的梦想,被那两挂吊环,被自已手忙脚乱“收被子”的动作,没收得干干 净净。看来,这辈子想成为明星,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要走的路,只能是一条平凡 的路,普通的路,那就是跟同学一道,日日夜夜地拼命,在高考考场上去打败对手。 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有一座山把她压住了。她能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实在 太可怕了。她现在唯一渴望的,就是倾诉,向谁倾诉呢,父母? 老师? 她知道,自 己的话最多吐露几句,父母和老师就会打断她,比成都的那些考官还要迅捷,父母 和老师会拿什么样的话教育她,她也一清二楚。至于同学嘛,总不可能随随便便找 一个同学袒露自己的内心,只能找朋友,可她没有朋友。现在很多中学生都没有朋 友,根本就没有交朋友的时间,也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 最好的去处,似乎就是网吧了。互联网上的暗道可以成为潜伏和逃跑的地方。 整个高中一年级,她一到周末就去网吧泡着。她在网上认识了并爱上了一个男人, 大约是在高一结束的暑假期间,他们第一次见了面。现在,也就是高二上学期快结 束的时候,那女生怀孕了。她早就怀孕了,这时候才被发现。她自己自然早已知道, 但她欺骗自己,认为那不是真的。 后来,当她再也无法欺骗下去的时候,迫不得已才告诉了那个男人。其实她多 么不愿意告诉他,她生怕这样做,会让他觉得她是在要挟,从而破坏了他们之间的 爱情。那个男人只接了她这一次电话,后来就消失于人海中了。这时候她才发现, 他在哪家单位上班她不知道,住哪里不知道,甚至真名实姓也不知道,只要手机不 通,他就无痕无迹。天垮了。她被埋在废墟里。 她想从废墟里爬出来的,首先想到的就是挣扎。 而事物的核心,是尽快除掉肚子里的肿块。那~个生命来得不是时候。她不敢 去医院做人流,只能自己想办法。她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目的只有一个:把那东 西弄下来。她在没人的地方乱蹦乱跳,有意无意地摔跤。可这些办法毫无效果.那 枚长在她身体里的果子,是那样结实。她也想过跳楼,可这办法太危险了,万一跳 下去自己没摔死,却把孩子当众生出来了,那可是比“收被子”还丢脸的事。她也 想到过跳巴河,在腿上二绑块石头,淹死了也浮不起来,一了百了。有一次,她真 的到了巴河边,站在一号桥上。一号桥车流并不多,人却很多,他们为什么都那么 快乐啊! 你看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竞踢着毽子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 你看那个中 年男人,手上拎着两根黄瓜,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前倾着腰,迈着大步回家去。 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从站的那个地方挪开,慢慢的、无意识地往北城方向走。 快到桥头,见一个盲人盘腿坐在地上唱歌:桃花儿红,李花儿白,我这瞎眼的人哪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 太阳开花是什么模样,真是叫我费思量,那梁柱子开花呀,撑起了一间间房。 下辈子好歹也睁睁眼呀,看看这世景看看你呀——我开花的姑娘! 她的眼泪下 来了,还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她把拇指放在齿问,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然后,她 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给了唱歌的盲人,转过身,回了南城的学校。 那天,她在课堂卜就哭起来了。她实在克制不住,不能不哭。上课的老师问她 怎么回事,她不说话,只是哭。老师说:“你病了吗? 病了就赶快去医务室。” 她趁势出了教室。老师在外面喊:“要不要一个同学陪? ”她没回答,直接往 教学楼下冲。当她下到三楼的时候,碰到了上楼来的英语老师方琼。——方琼在而 今的女教师中是个例外,她整个人都显得特别的柔婉,仿佛她的头发丝也有包容性, 说话做事都对别人充满了信任。一个三十七八岁、做了十多年教师的人,还能保持 着这样的品性,委实不容易。在不知情者看来,女人当教师是极好的职业,成天跟 孩子打交道,会让她们培育身上的“母”性,使女人更像女人,其实不是这样,现 在的教师,即便不像钱丽那样焦躁不安,也极难做到气定神闲。此时方琼见冲下楼 来的学生满脸的泪水,而且目光凌乱,忙问她怎么了? 她同样没回答,一直跑回寝 室去了。方琼很不放心地进了办公室,把事情告诉了她的班主任。 她班主任找到她的时候,见她把整个脸捂在枕头上,哭得异常的悲恸。这时候, 班主任已经明白其中的一些关节了。其实班主任早就怀疑她怀了孕,但不能说出来, 暗示也不能有,否则,就有可能被指控。 现在的孩子,被家长握于掌中,含在口里,在学校时手上擦破了点皮,家长也 会跑到学校讨说法,打骂教师,要求赔偿,正因此,好些学校连体育课也取消了, 春游、秋游这样的校外活动,更不敢去碰,危险哪! 平时,教师们就连对学生说几 句重话也胆战心惊的,一个女孩子只不过肚子大了,你就能过问人家是不是怀孕了 吗? 可是今天,这个做了一儿一女的母亲、眼看就要退休的老教师,不得不开口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出过轨了? ”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趴在枕头上哭泣的人,一点也没回避,只管点头。 事实上,她多么希望老师或父母早一些问她这件事情。 班主任怔在那里,泪水慢慢地浸了出来,在她过分密集的皱纹里爬行。 她本想把这件事悄悄处理掉,既不让领导知道,也不让学生的父母知道。然而, 她怀孩子已经差不多六个月了吧,到了这个份上再去引产,谁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 后果。何况学校明文规定,如果班上的学生出了诸如此类的大事情,必须报告。班 主任站在那里,思考了至少十分钟,才摇了摇头,走出那间宿舍,到走廊的角落里, 用手机把情况向张成林汇报了。 这种学生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被开除,但现在已比过去人性化得多了,被开 除的学生一般不用开除的名义,而是“勒令退学”,把家长请来,讲明原委,让他 们悄无声息地把孩子领走。 费远钟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女生的父母带着他们披头散发的女儿,才刚刚 走出校门口。 这件事是被周世强打听来的。冉校长把那女生的父母送出校长室后,周世强去 了二楼,本来是想找张成林汇报一下班里的情况,却在校长室外面看到朱莹正跟脸 色发白的冉校长开玩笑。冉校长虽然待人和气,可他毕竟是校长,在锦华中学里, 只有朱莹才敢跟他开玩笑。“气什么呀冉校长,她给你添个孙儿,让你又当一次爷 爷,多好呢! ”这句话让冉校长的脸不再发白,而是发青,本是怒气冲冲的他,突 然变得是那样悲戚。朱莹是看不到事相的人,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男人张成林受到倚 重,因此她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跟校长开玩笑,全不察觉对方的情绪。这时候,冉 校长转身进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将门闭了,门闭得那么重,整个墙壁都在抖动。朱 莹讨了没趣,有什么脾气好耍? 在她看来,锦华中学这架机器要是离了她男人,就 不会启动! 她红了红脸,离开了校长室门口,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缩在楼梯拐角处 的周世强。 周世强看到了令她尴尬的一幕,带着点讨好的神情问怎么回事,朱莹先模糊地 骂了一声:“啥×了不起嘛! ”再原原本本地把那个女生的事情告诉了周世强。 周世强很兴奋,没去找张成林,而是直接回了高三办公室,把朱莹转告他的话 说给大家听。 “照我看来,”莫凡宗以坚决的口吻说,“她根本就不应该被除名。” 在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上,朱敬阳总是跟莫凡宗一个钉子一个眼,他抹了一把根 根直立的白发( 头皮屑在光尘里上下翻飞) ,将正批改试卷的圆珠笔在桌面上磕了 两下,脸转向莫凡宗说:“我这人不喜欢只听结论,我想听听理由。” “当然有理由,但我说出来,你也不一定懂。” 对这种公然的蔑视,朱敬阳并不计较。事实上,他和莫凡宗两人都从争论和相 互蔑视中获得了某种快乐,甚至可以说是友谊,这种友谊比如履薄冰似的维护起来 的友谊牢固得多。他把笔放下了,整个身体都转向莫凡宗:“那你说来我听听? ” 但莫凡宗没有说。他现在不想多说话。 “到底有妹夫在英国留学,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朱敬阳含讥带讽, “但是,一个怀孕的女学生都不该除名,请问还有谁该除名? 照你这么搞下去,每 所中学都必须附带办幼儿班,还要办小学,这样便于解决中学生的孩子上学不便的 难题。” 办公室里笑声四起。连从不参与争论的郭老先生,还有总是充当“凉水”的杨 朴,也短促地笑了几声。 莫凡宗明显对这种笑声很厌恶,他说笑什么笑? 你们只知道笑! 莫凡宗被撩拨 得激动起来,停下手里的活,说:“她那样做当然不对,但那是一种抗争的方式你 懂吗? 就像有一段时间学生全都去迷金庸,金庸的书真有那么好? 我看未必,他们 之所以迷金庸,是因为金庸在书里制造了一个另类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们升天 入地,想干啥就干啥。这就是逃避,说严重点儿,就是抗争。抗争什么? 当然是抗 争高考! 前些天我看一个电视报道,去年,还有十多天就高考的时候,某个地方一 个孩子的母亲被车撞死了,为了不影响他考试,整个家族成员包括朋友、邻里,都 对他隐瞒母亲的死讯,他考试完毕,母亲自然早就火化掉了。分数下来后,那孩子 上了重点录取线,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对他母亲的亡灵最大的安慰。但我看了之后 却觉得恐怖,觉得悲凉! 孑L 夫子说做人要。『真终追远’,而那故事中的孩子, 连母亲的遗容也不让看上一眼,就因为有一场考试,就因为大家都往一条道上挤, 都带着病态的热情去喜爱那几个阿拉伯数字! ” 朱敬阳不以为然:“当那种热情——哪怕是病态的热情——消失之后,就更加 没有希望了。大家往那条道上挤,不是挤上去偷盗抢劫、杀人放火,而是挤上去接 受高等教育,这种结果至少是让人放心的,这证明我们有向社会的卜流和中流奋斗 的愿望,等这种愿望也消失了,大家都甘居下流的时候,那才是悲哀! 而今在某些 地方,不是出现新的读书无用论了吗? 他们算算读书的高昂成本,再想想大学毕业 后又难以找到工作,于是干脆不读书! 你掂量掂量,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可怕? ” 莫凡宗没再接腔。办公室里清静得异样。 挑起这场争论的周世强,对突然清静下来的环境似乎很不习惯——不是不习惯, 而是他觉得,在这场争论中好像是莫凡宗输掉了。他希望莫凡宗从新的话题中赢回 来。 周世强说:“那个女生糟就糟在互联网上,互联网那东西,把世界扩大了,但 危险陛也增加了。” 谁也没有搭理他的话,他只好说:“凡宗,你认为呢? ” 莫凡宗淡淡地回道:“互联网不是把世界扩大了,而是缩小了,它让人们把复 杂的现实世界丢掉,只跟自己喜欢的人交往。” 下课铃响了。他们的议论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