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2 寒冷的冬日里,锦华中学气氛肃穆:其他各年级在进行期末考试,高三正进行 分班考试。这肃穆的气氛,当然主要是由高三年级带来的。高三平时拥挤不堪的教 室,这天变得很稀松,学校把图书室、会议室、保管室、实验室、微机室全都腾出 来了,用作高三的考室。 这种考试的考场监督,比高考严格得多。最近这些年,高考作弊已不是什么新 鲜事,在巴州城,几大重点中学都力争把考场设在自己学校,只要争取到手,就等 于争取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只要某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进了某个考室,本校那些处在 同一间考室里成绩中等或中等偏下的学生,就会围绕着那个尖子生,形成众星捧月 之势,但这时候的众星捧月,不是为了衬托月亮的光辉,而是要让月亮给星星借光。 事先,学校已经对尖子生做好了“思想工作”——精神开导加物质奖励——让 他( 她) 想方设法把星星照亮。如果那间考室里全是外校老师监考,那得格外小心, 否则被抓获之后,自己丢了成绩不说,还被通报批评,坏学校名声;如果其中有本 校老师监考,那就好办了:尖子生将题目的答案誊写在草稿纸上,然后举手再要草 稿纸,本校老师自然明白,迅速抢过去,把草稿纸放在桌上,并顺手取走答案,去 发给需要帮助的人,这样一传二,二传三,依次传下去,直到本校学生全都沾光为 止。( 也有一些外校老师,因为考室里没有自己学校的学生,受了他校的贿赂,也 会采用跟上面同样的方法帮助他人作弊。) 当然,付出这种牺牲的尖子生,一般是 那些肯定能考上大学、但绝对考不上一流名校、更不可能考取省市状元的人,那些 能考一流名校的,能考状元的,是重点保护对象,容不得丝毫打扰,学校不会把传 帮带的任务交给他们。 分班考试则是另一番景象,不仅有老师监考,还把职员也发动起来了。每间考 室至少有四个监考员,即便一张白纸掉到地上,也必须举手,经监考员允许,才能 低头去捡。分班考试不是对国家选拔人才负责,不是对整体性的公平竞争的原则负 责,而是对自己负责,这当中自然就有了区别。 费远钟分到了五班教室监考,这间考室里,他班上的学生一个也没有。这倒没 什么,每个班主任都是跟自己的学生岔开来的,今年如此,往年也是如此,但费远 钟总是心神不宁。 他担心他班上的学生考不好。就像对他的儿子费小含一样,私下里,他并非没 有信心,却又总是怀疑。尤其让他担心的,是郑胜。他多么希望郑胜的各科成绩都 像前些天那次数学考试一样! 即使做不到那样出色,再坏也应该考到火箭班去。他 坚信,如果郑胜连火箭班也进不了,他精神上的病情就会急剧恶化,别说将其“稳 住”让他去冲击状元,就连高中是否能读毕业,也是一个未知数。费远钟觉得,如 果真是这样,那将是自己巨大的失败,他教了二十多年书,取得了一些成绩,然而 这个失败足以抵消那些成绩。 ——从另一方面说,郑胜考得好一些,也至少可以让他费远钟班上进火箭班的 人数增加一个名额。 考试在两天内完成。第一天结束,费远钟去问朱敬阳。朱敬阳是郑胜考室的主 考官。朱敬阳说:“好得很! 其他课目我不大能看明白,但我看了他答的综合科卷 子当中历史部分的选择题,基本上没错。” 费远钟说:“你看他的情绪呢? ” “好哇! 比他答的卷子还好。” 费远钟的心放下了一些,但并不能全部放到肚子里去。 其他年级在考试结束一天之后就放假了,试卷边考边改,成绩出来得相当快, 而高三年级要补十天课,还要集中起来统一改卷,且完全仿照高考的模式,试卷上 填写姓名和班次的地方,都有装订线,由教务处装订得密不透风,再分发给教师, 进行流水作业。还成立了改卷委员会,冉校长任主任,张成林任副主任,各科都有 一个组长,遇到疑难,上报给委员会,委员会再组织人员定夺。 费远钟是语文科组长,他直接负责的是作文题。 当然,仿照高考题出作文,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押题,俗称“打钉子”。从 整体上说,现在还没到押题的时候,到了高三下学期,各校,各科,都会把押题当 成一项重要工作来抓,本来是一个不大会教书的教师,只要他能押中—个占分很大 的题目,会一举成为名师;市场上卖的刊物,只要其中的某一篇文章跟高考作文一 样,会立即畅销。 费远钟去成都参加过语文科的高考阅卷,由此他知道,高考作文往往写得千篇 一律。中学教师们都是按照一个套路在教作文。有一个很著名的中学教师出了本书, 专门讲做考场作文的方法,那完全就是填空,第一句怎么写,第二句怎么写,都是 有规范的。 可问题是,改卷的很大一批人来自高校,他们不懂这个规范。有一年,高考作 文是写自己的家庭,至少六成学生都写自己的父母下岗了,或者得什么病残了,死 了,某师范大学一个副教授看第一篇的时候,很受感动,六十分的题目,给了五十 五分,可看第二篇还是这样,第三篇依然是这样! 后来,他只要看到类似文章,都 一律不上三十五分! 为此,费远钟还跟他争过,那副教授姓谢,费远钟说谢教授, 你得手下留情啦。 谢教授很恼怒,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十分也不给! ”费远钟说 人家十年寒窗,不容易呀,谢教授您不也是这样考过来的吗? 谢教授是个容易激动 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他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 们国家的教育,就要毁在你们中学教师手上,你们将成为民族的罪人! 我把话说在 这里,等着瞧! ”当时,费远钟真想跟他大吵一架,可人家虽然比你年轻,却是大 学里的副教授,发言权在他那里,而不是在你费远钟这里。当他离开阅卷场去吃午 饭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去,感到格外伤心,也不知道伤心在何处,不过结束之后, 这件事还是给了费远钟很大的触动。但触动归触动,这次考试之前,他还是多次叮 嘱学生要注意作文的规范…… 其实,把学生卷子密封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自己班上学生的字迹,特别 是尖子生的字迹,早就了然于胸了,费远钟、莫凡宗和别的几个语文教师,改作文 的时候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标准,那根横在心里面的绳子,遇到外班的学生,就拉得 很直,遇到自己班上的,就放得松一些,要是字迹一时难以辨认,公正才会露面。 这次作文的要求是写一个自己最熟悉的人( 不能用真名) ,真实可信,题目自 拟。就像改高考试卷一样,几个语文教师看到的,都是相似的面孔,大多数学生写 自己的父母,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父母看上去也都惊人的相似。六十分的题目,只 要文通句顺,就给四十五分左右,大家的手,就在四十分到五十分之间画数字。 费远钟特别想看到郑胜的卷子,他一面完成自己的改卷量,一面翻看其他老师 改过的试卷,他是组长,有这权利。但郑胜的试卷迟迟没有出现。 当费远钟拿到最后一沓卷子的时候,第三份试卷把他的目光钉住了。那像胡蜂 腿一样吊得很长的笔画,就是郑胜的。费远钟快速地翻看了一下他答的题目,正像 朱敬阳所说,答得非常好;然后,他翻到最后,看作文。他紧张得摸出了一支烟来 抽。 这是一篇有些奇怪的作文:标题:九岁的父亲他是四岁时被父母抛弃的。他体 弱多病,父母认为他活不下来,把他丢弃在巴河边上,就背转身,渐行渐远。他瘦 弱的双腿追不上母亲,只能伏在河边荒草里,老鼠似的吱吱哭叫。 小小年纪,他就被扔到陌生而冰凉的世界上..一个好心的叔叔收留了他。叔 叔是个拾荒匠,四十多岁,孤身一人。他把他放在背篼里背回去,捉掉他身上的虱 子,给他喂菜汤。蚊虫叮咬他时,叔叔拿着蒲扇,啪啪啪地赶走那些吸血鬼。他常 常在半夜三更大喊大叫,这时候,叔叔就坐起来,把他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他奇 迹般地活了过来,而且健康地生长着。他最缺少的不是粮食和医药。 他八岁那年,叔叔得病死了。他再一次成为孤儿。 但叔叔有间板屋可供他栖身,叔叔去世之前已教会了他做很多事情。 他开始拾荒。每天,他背着一个比他大几倍的花篮,早出晚归地去河边捡破烂。 饿了吃野菜,渴了喝河水,累了就坐在岩石上看大河白云。水天一色,烟波浩渺, 那些黑身白腹的水鸟,在烟波里自由自在地穿行。 他想,如果我是一只鸟就好了,我是一只鸟,就能飞上天空,看看我的爸爸妈 妈住在哪里,说不定还能看到上了天的叔叔。然而他不是一只鸟,于是他哭了。 一年过去,他九岁了……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春天,江水蓝得能容下世间万物, 江花和芳草接天而去。这天早上。他又出门拾荒去了。路过一丛石岩底下,他看到 了一个鲜红的包裹。周围没一个人,这会是什么呢? 出于好奇,他走过去瞅。 是一个孩子! 那孩子只把脸露了出来,看样子顶多两个月大,双眼肾闭着,额 头上停泊着几颗亮晶晶的露珠。他用手一摸,孩子脸上冰浸,但还活着! 显然,这 又是一个被扔掉的孩子。 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把孩子抱起来,飞跑回他住的街道。他的怀抱温暖了孩子,快进街道时,孩 子竟然睁开了眼睛,不哭,不闹,只是望着他。那带着婴儿蓝的目光,在他心里开 花结果。孩子的小嘴嚅动着,他想一定是饿了,就直奔居委会主任家。那时候,居 委会主任的女人邹阿姨正在奶孩子。 邹阿姨嘻嘻哈哈地接过孩子,说你娃娃还能干嘛。接着麻利地将孩子身上单薄 的披风一撩,说,是个赔钱货,难怪爹妈不要她。他求邹阿姨给她喂奶,邹阿姨说, 我自己的娃儿还养不活呢! 其实并非如此,邹阿姨的奶胀鼓鼓的,前襟上经常都是 湿漉漉的,邹阿姨有时把银子般的奶水往地上挤,边挤边骂,说这讨厌的东西把她 胀痛了。可她就是不愿意给这个女孩喂奶。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邹阿姨没想到他 会这样,疑惑地望着他,随后想起了他的身世,母亲的柔情便在她的眼里漾开了, 她说,行,我喂她.他又拾荒去了。这一天的白云和飞乌,都来跟他说话。它们好 像在说,你有个女儿了,你有个女儿了……是的,我有个女儿了,他想。就像叔叔 当初把我捡回家一样,我又把她捡回家,我不愁喂不活她,街道上生孩子的女人一 个接一个,这个的奶水干了,那个的奶水又活泛了,等她长到一岁,就能喝汤,吃 饭,也很快就会把我叫爸爸了。 这个世界上最小的父亲,这一天过得多么幸福。 黄昏时分,他回了住处。他把拾来的东西放下,就朝邹阿姨家飞跑。他要抱回 他的女儿,让女儿睡在他的身边,给她唱小鸟们唱的歌。 女儿没有了。街道临近水码头,时常有外地人上岸买些路粮,邹阿姨说,她把 孩子送给一个外地人了,她说你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养孩子呢? 事实上,孩子不 是送了,而是被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卖了五块钱…… 而今,他已经快满二十岁了,但再过二十年,他也不会结婚。他已经有一个女 儿了,他的女儿流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他一生一世都要去寻找她。 23 看完这篇作文,费远钟像被抽了一棒,作文里的“他”,难道是郑胜自己? 如 果是,难道他是被父母抛弃的? 那个拾荒的人难道不是他父亲? 这也不对啊,他不 是说“叔叔”在“他”八岁那年已经死去了吗? “他”真的捡过一个女孩吗? 如果 这几件事都不成立,这篇作文难道是真实可信的吗? 费远钟迟迟不敢下笔,终于把 卷子给了其他老师,让他们都看看。 .老师们一看,当然也都知道这是郑胜的笔 迹,传阅完毕之后,你瞅我我瞅你,都不发言。 费远钟又紧张起来了,对莫凡宗说:“老莫,你给个分数吧。” 莫凡宗陷入思考。他深知,费远钟之所以首先请他给分数,是因为他平时表达 出来的那些激进的观点,用那些观点去套,这篇作文无疑是优秀的,费远钟也会得 到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在骨子里面,莫凡宗同样是一个讲规范的人,他不讲规 范,就不可能由理科班的语文教师提升到文科班来,更不可能当上文科班的班主任。 当然,和许许多多教师一样,在心灵深处,矛盾总是无处不在。他思考的时候,就 是在跟自己作痛苦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是他坚决地说:“这样的作文,不管他是 不是真实的,我看都应该给满分! 说白了,你我都写不出这么有‘心’的文章。” 他把那个“心”字咬得特别重。 昨天晚上,他才得到一个坏透了的消息,这个消息使他跨越了自己的“规范”。 费远钟心花怒放,但他不能表露,因为郭老先生在摇头。平时,费远钟对郭老 师之所以相当尊重,不仅因为他的资历深,还因为他是“标准”最有力的拥有者, 很多教师,改作文时都只是一个囫囵的印象,要说标准,也只是整体的标准,而郭 老师的标准却非常细致,哪根线管哪一部分,分得一清二楚,许多时候,用整体的 标准看卜去相当好的作文,经过他那几条线一比照,才觉得并不好,甚至让开始的 印象分崩离析。费远钟一直想学到他的那种本事,可很难学,只是心里佩服,但他 看到郑胜的作文,却对郭老师的那几条线害怕了,因此也才请莫凡宗给个分数。而 这肯定伤害了郭老师的自尊心。郭老师平时本来就看不上莫凡宗的“狂妄”,而莫 凡宗说的那句“你我都写不出这么有‘心’的文章”,无疑再一次伤害了他,虽然 他这一辈子,从走上教学岗位以来,除了给学生作文下批语,以及每到年终写一份 总结,就没再写出过其他文字。 当然费远钟不知道,郭老师还有一件事记恨着莫凡宗:高二那个女生被退学那 天,朱敬阳跟莫凡宗争论的时候,朱敬阳说了某句话,郭老师也跟别人一起短促地 笑了几声,莫凡宗很恼怒地说:“笑什么笑,你们只知道笑! ”莫凡宗的这句话郭 老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费远钟见郭老师摇头,而且越摇越快,还撇嘴,叹气,知道不能不问一下他的 意见了,就说:“郭老师,你看呢? ” 郭老师把天青色的鸭舌帽取下来,在头上挠了几把,再把帽子戴上,揪住鸭舌, 将帽子拉得正正中中,才谁也不看地说:“我别的不讲,只说这样的句子——‘邹 阿姨的奶胀鼓鼓的’——就不应该在学生作文中出现。”他又把帽子取下来,依然 不看任何人,说:“当然,如果还要讲,那毛病就多得很,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 能看一下婴儿的脸,就知道她有两个月大? 这是一个漏洞;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 可能产生别人把他叫爸爸的想法? 这是第二个漏洞;作文中说,而今‘他。陕满二 十岁了,也就是说,那个女婴被卖,是在十年前发生的,那个时候,一个孩子怎么 可能只卖五块钱? 这是第三个漏洞。还有啦! 不过就算只有这三个,集中出现在一 篇千字文里,难道还不够吗? ” 莫凡宗似乎没听他说话,很专心地批阅手里的试卷。费远钟吞了口唾沫,看着 其他教师,而其他教师都把脸转向郭老师。郭老师终于抬了头,眼睛扫视了一下, 但他没注意朝他颔首的老师,而是看了费远钟,又看了莫凡宗,看费远钟的时间极 其短暂,看莫凡宗的时间稍稍长一些,显然,莫凡宗的态度让他很不愉快,因此他 又说话了,而且提高了音调,说得字正腔圆:“以上所说,都是小问题! 这篇作文 的大问题在于:情感不健康! ”他右边的嘴角翘了’一下,露出两颗金黄色的假牙, “只是有病,就被父母扔掉了;只因为是个女孩,也被扔掉了! 短短一篇作文.就 有两次扔孩子的事件,世界真有这么冷漠? 你我写不出这种好文章,但你我也活了 一把年纪,见过,L 个人扔孩子? ” 话说到这里,莫凡宗知道是冲他来的了,他刚看完一篇作文,一面在标题上给 分数,一面说:“见得多了。你我就正干着这样的事情。别人是在扔孩子的身体, 我们是在扔孩子的心。教书越久,扔掉的心越多。” 郭老师的嘴唇抖动起来。他的嘴唇泛白,一年四季都如此;嘴唇上浅浅的胡髭, 同样是白色的。 “莫老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硬邦邦地问。 莫凡宗把笔放下了,两只手放在卷面上。他面对着郭老师,说:“‘师者,所 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扪心自问,我们传了什么道? 解了什么惑? 我们只会照本宣 科,连‘惑’的能力也已丧失,怎么可能帮学生解惑? 大家都是教语文的,尽管现 在选的许多课文都没意思,可总有那么几篇好文章吧,我们教会了他们什么? 教会 了他们欣赏美吗? 语文首先是美的,然后才能谈论其他! 我们既不能传道,又不能 授业和解惑,这么说起来,是不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呢? 不,我们干了! 我们让学 生紧张、恐惧,让他们从小就把一生的幸福押在赌博上,放在功利上,让他们把本 是美轮美奂的事物,一刀一刀地切割,切割开之后,能剜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它 就是好的,否则就是不好的。总之一句话,我们让学生把心丢掉了,或者是我们强 行把他们的心扔掉了! ” 费远钟那次从成都改卷回来,把那个姓谢的副教授所说的话,在同事之间传播 过,当时就引起郭老师极大的愤慨。那时候还在假期里,包括郭老师在内的几个教 师,在操场上听费远钟讲,郭老师把他刚买来的一把油纸扇,在手掌上啪啪啪敲, 他忘记油纸扇是打开的,结果把扇面敲破了。现在听莫凡宗这意思,不是与那个姓 谢的家伙如出一辙吗? 他说:“莫老师,听你这么说起来,我们当真都是罪人了? ” 莫凡宗把头一摆:“差不多。” 郭老师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鸭舌帽又戴上了,这样,他的脸上多了一层黯淡的阴 影。莫凡宗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没顾及他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在教育战线上鞠躬 尽瘁的老教师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罪人”这话由外人说出来,大可鄙薄是有意挖苦,谁知自己战壕里的人也这 么认为。为了多让几个学生成才,他有多少次带病走上讲台,真是呕心沥血,而今 只剩一把老骨头了,承蒙学校看得起,让他再回来教几年,他当然求之不得,他的 根已经扎在讲台底下,离不开,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不也是发挥余热,希望再将一 批孩子推过河去? 他早就应该是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笑眯眯地享受成果的时候了, 可哪里想到,他没有资格享受成果,因为他是“罪人”! 费远钟对自己首先征求莫 凡宗的意见感到后悔,忙对郭老师说:“郭老师,你给个意见,你说这个作文值多 少分就是多少分。” 但郭老师并没接他的话茬,望着莫凡宗说:“莫老师,你也是中学教师呀,算 起来,你教书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莫凡宗心有所感,怆然地说:“郭老师,您老别生气,正因为我是中学教师, 我才这样说,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 知道吗,梁波被开除了! ” 语文组在校领导开会的那间会议室里改卷,这时候,小小的会议室被惊讶和悲 哀装满了。什么,在上海某名牌高校读书的梁波,被开除了? 他不是还有半学期就 毕业了吗,他父亲前不久不是还来锦华中学做过报告吗? 莫凡宗说:“我当过梁波 两年班主任,说真的,他被开除,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过失。误人子弟呀! 误 人子弟呀! ” “究竟怎么回事嘛! ”性急的老师们不想听莫凡宗感叹,只想尽快知道实情。 莫凡宗说,他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是梁波当年的同学来看莫凡宗,很神秘 地谈到了这件事。 ——粱波被开除.是因为偷盗和抢劫。他和几个同学一道,偷超市里的东西, 对他来说,偷不是缺钱买,纯粹是为了取乐;而且他偷了些什么玩意儿? 杯子、碗、 女人用的卫生巾,偷出来立即嘻嘻哈哈地扔掉,或者送给路人,还在超市门口,他 就把塞在衣服里的东西取出来,递给随便什么人,说:“这是我在里面偷的,送给 你。”把人家吓得躲都躲不及。他就喜欢见别人那种惊惶失措的样子。别人躲开了, 他还要骂:“操,哈板儿! ”( “哈板儿”是川骂,相当于北京人说的傻×。) 骂 过了,他再把东西扬得高高的扔出去。这么偷了好多回,竟一次也没被逮住过,他 跟几个同伙都觉得很没意思,不知是谁提议:抢吧! 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抢的最 好场所是公交车上,于是在某个周末上了公交车,像电视里那些抢劫惯犯一样,站 在车门边,一直过了五个站,也觉得没啥值得下手的。他们不是需要物质,而是需 要引起关注,如果抢走一顶帽子,无论如何也引不起关注;到第七个站的时候,机 会来了,一个中年女士上了车,天气很冷,还刮着风,但那女士穿得非常少,薄薄 的两层衣服,整个脖子都露在外面,她这么露着脖子,是有想法的,因为她戴着一 条铂金项链,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她的项链。梁波和他的几个同伙,互相递眼 色,抿着嘴笑。梁波离那个女士最近,按照约定,应该由他动手,但他笑过之后, 却迟疑了,眼看车又要起动,他才伸出手去,抓住项链,猛一用力,项链断了,他 迅速下车,几个同伙也跟下了车。 梁波当即被110 巡警捉住,他的几个同伙却溜之大吉。警察把他和被抢的女士 带到了派出所。 他在看守所蹲了五天,那个被抢的女士再一次出现了。她找到警察,说梁波并 没有抢她。警察十分诧异,说那天有人拨了我们的电话,说在巨鹿路上抓到了一个 劫匪,我们赶去之后,那么多人围着,你的项链的确在他手里,你那天来派出所, 也把经过描述得相当详细,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了。女士说,我跟他早就认识,他在 开玩笑呢,只是玩笑开得太过火。警察觉得这个个子矮小、肤色黝黑的女人很奇怪, 但究竟说来,梁波所犯的案子性质虽严重,但没造成严重后果,加之他是大学生, 看他那副吓瘫了的模样,很可能是初犯,于是依了女士的请求,让她把梁波带了出 去。 梁波完全不知所措,当他垂首勾腰地跟着女士走了一程,女士才回过头,严厉 地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是你那天被抓住后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怜悯! 从派出所回去后,我左思右想不是滋味,总觉得你是我弟弟,尽管我根本就没有弟 弟! 我打电话去派出所问警察,他们说你是在校大学生,这让我更加怜悯你了,大 学生呀,在我读大学的那个年代,被称为天之骄子呀,你就学会了干这个? 你想想 自己,可怜不可怜? 我看你穿这一身,也不像个缺钱花的人! 而且你知道不,那挂 项链是我老公在我四十岁生日那天送给我的,我只戴了不到三天! 你下手那么狠, 你看看,你看看! ”女士把脖子伸给梁波看,那里有一条半月形的印迹,至今还有 淤血。给梁波看了她的脖子,女士接着说:“幸运的是,我的脖子还健在,不然我 饶得过你,我老公也饶不过你! 我今天来救你,他是反对的,他说像你这种人,就 要吃些苦头,否则就不知高低,我非常同意他的看法,之所以把你救出来,是看你 在读书,怕你耽误了学业,再说你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你也有父母吧, 你进了牢房,你父母会怎么想? 他们该怎么活下去? 我不多说了,今后该怎么做人, 你如果还不明白,我的这片好心,就算是被狗吃了! ” 说完这几句,女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波幸运地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但学校怎么可能放过他呢? 他理所当然地被开 除了。别说你有一个发明专利,就是有十个,学校也不会收留抢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