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9 春节期间,许三有忙不完的应酬,但应酬再多,他也不会忘了费远钟。在整个 巴州城,只有费远钟才见到过他的穷,穷和穷困之下的许三,才是他生命的本色, 往后无论涂抹上多么艳丽的色彩,只有本色才是根基,才是心脏部位。当一个人的 本色是穷困,是卑贱,通常情况下,他对能够看到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的人,会采 取两种态度,一是仇视,二是亲近,亲近是最主要的、最原生态的情感,即便是在 极端仇视之中,也会夹杂着这样的情感。而许三没有仇视,从一个绝对的底层人混 成了巴州城的名记,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看到了别人的虚弱,看到了社会的 某些可以供他挑衅的法则。这是他的骄傲,他一点也不怕别人揭短;而另一方面, 费远钟是有教养的人,他几乎不会揭任何人的短,说到大学的那段时光,他也只说 许三不要命地读书,对别的事,他一概不提。如果说费远钟只是把许三当成了老同 学,当成了可以经常往来的朋友,许三却把费远钟当成了兄弟,尽管他看费远钟的 时候,依然会像看其他人那样,将目光越过费远钟的头顶,但这只是他的姿势,并 不是态度。 初一晚上,许三又打电话来,说明天无论如何要聚一聚,否则就实在抽不出时 间了。 费远钟说:“好,那就明天中午吧。” 初二这天上午,许三问费远钟:“叫杨朴吗? 叫的话你就给他打个电话吧。” 对是否打这个电话,费远钟犹豫了很长时间。说真的,他实在不想打,但他同时明 白,有一些过节是必须在过节产生的时候就解开的,在这里,时间就是机会,错过 了时间也就是错过了机会,机会一旦错过,要把过节解开就相当困难,甚至根本不 可能,它会越长越大,形成一条河、一座山,把彼此彻底隔开。而要把自己和多年 的朋友隔开,费远钟想想就觉得凄苦。于是他打起精神,将电话拨了过去。是文显 慧接的,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满口答应下来;文显慧接过了,说:“远钟你等等, 老杨要跟你说几句。”要是以前,这显然是多余,但这时候不多余,它证明杨朴夫 妇也觉得与费远钟之间有了过节。杨朴说:“老费,年过得好么? ”费远钟说反正 是老样子,随后叮嘱:“许三请的是一家人啊,把京京也带上;我刚才给显慧说了, 十二点准时开饭,北城‘巴山杀牛匠’酒楼。”杨朴说好的。 30 初二这天中午从酒楼回来,刚进南校门,战小川的母亲就迎上来了。战小川的 母亲喜形于色的,她说费老师,我等你老半天了。费远钟有些吃惊,因为战小川的 母亲从没在开学前来找过他,何况战小川现在已经是莫凡宗班上的学生了。见有家 长来找,杨朴夫妇跟费远钟扬了扬手,迅速地离开了。一般来说,家长在这时候来, 都是给老师送礼。战小川的母亲的确是给费远钟送礼来了,她把礼品放在门卫室里。 这时候她钻进门卫室,将很大一个用红绸捆扎起来的盒子拎出来,说费老师,我就 不上你家里去了,这点心意,你无论如何要收下。楚梅见状,觉得为难,就带着小 含先上了楼。费远钟向来不收学生的礼,但他害怕别人看见,别人看见了,不管你 收没收,都相当不好。谁知道你没收呢? 他一步跨进门卫室,说:“你这是做什么 呀! ”见费远钟进去了,战小川的母亲也进去,把礼品盒往费远钟怀里塞,费远钟 侧着身子,两只手斜插进上衣口袋里,坚决不要。守门的妇人站在外面,带着一丝 羡慕望着里面的情景,对费远钟说:“费老师,你就收了吧。”她丈夫就经常收学 生的礼,她觉得所有老师都会收学生的礼,认为费远钟这时候之所以拒绝,只不过 是她在场的缘故,因此她又补了一句:“我啥也没看见。” 这句话让费远钟听上去相当别扭,同时也加强了他不收这份礼的决心。 战小川的母亲见拗不过,只好不再推来攘去的,在里面坐下了。 费远钟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找话题说:“分班考试成 绩下来后,我已经找战小川谈过话了,我相信他……” 可是战小川的母亲打断了他:“费老师,我就是想来给你说小川的事的。” 费远钟等着她说下去。 “我们小川转学了。” 费远钟的腰猛一下坐得挺直,“你说什么,你说战小川转学了? ” “就是,他转到了德门中学。” 这时候,战小川母亲的眼里,消失的喜色和兴奋又回来了。 “为什么……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 按战小川的成绩,进德门中学的重点中班 不一定进得了,那样一来,他的压力会更大。” “终归是德门中学! ”战小川的母亲说。她挺了一下脖子。 她并没看费远钟,可她的眼里像有另外一个人。 她这句话是对那另外一个人说的。 费远钟猜得出那个人是谁。“真是愚蠢! ”他想。 骂她愚蠢的,费远钟不是第一个。第一个是她儿子战小川。还在分班考试之前, 她就不停地给战小川发短信,不停地叫儿子去校门外见她,让他转学,因为她已经 跟德门中学联系好了。跟张成林一样,洪强也对市区内各重点中学的学生成绩了如 指掌,他们知道战小川虽然可以算得上尖子生,但并不突出,想考国内一流大学, 是相当困难的,对这样的学生,洪强兴趣不大,德门中学的高三领导集体经过商议, 决定可以收他,但待遇上就比其他那些“掐”来的尖子生薄得多了,预设的奖励是 有的,但高考前的投入却十分有限,连学费也要交一半,更别说额外的补助。 即便这样,战小川的母亲也要把儿子转过去,在巴州地界,德门中学是龙头老 大,能在高考前进德门中学读书,也是儿子优秀的证明,至于在德门中学给的待遇, 只要她自己不说出去,谁知道呢! 她丈夫是出了名的“粑耳朵”,在家里没有发言 权,她怎么说,就怎么做。可是她儿子战小川不同意。战小川在锦华中学待好几年 了,他习惯了这个环境,习惯了老师的讲课方式,也习惯了费远钟当他的班主任— —虽然费远钟那时候只当了他不到半年的班主任。那次何超他们在教学楼门前欺负 费老师的爱人,战小川站在一旁大笑,被费老师发现了,这让战小川事后想起来十 分懊悔,他明显感觉到费老师对他有看法,多次想给费老师解释,可这种事怎么解 释呢。关键是他看到费老师的爱人手忙脚乱的样子时,确实大笑了。他真不明白自 己当时为什么笑得那么欢! 不敢给费老师解释,他就想给费老师的爱人解释.有好 几次他从教学楼门口过,都想对费老师的爱人说些什么,还有事无事朝她笑,可是, 费老师的爱人一看见他,就把脸掉过去了。他觉得,他只有好好读书,来挽回他在 费老师心日中的恶劣印象,并以此报答费老师。私下里,同学之间早就在议论将来 谁会带火箭班,大家都觉得肯定是费老师,他认为只要发挥正常,自己是能够考进 火箭班的。 谁知道他母亲坏了事。他母亲把他的心搞乱了。 他不仅未能进火箭班,连快班也没进! 当他知道了成绩,就在心里骂母亲。母 亲分明知道把他转到德门中学在物质上得不到多大好处,这么短的时间,对他的学 习成绩也不可能有多大提升。 而且新的环境还可能是把双刃剑,却非要往那条道上去,难道不是愚蠢吗? 除 夕那天,母子俩吵了好几架。 等一年才盼来个除夕,结果被切割得零零碎碎。 母亲伤心透了,躲进卧室里去哭。 战小川理解不了母亲,他把道理都给母亲说得明明白白,母亲为什么还那么同 执? 直到初一那天下午,战小川才明白一些了。往年的正月,不管是哪一天,他们 家都要跟张永亮家聚会的,吃一顿饭,然后两边的父母就打麻将,可今年初一,张 永亮的父亲中午来电话的时候,母亲竟然一口回绝了。她挂断电话之后,大声说: “我没脸去! 人家的儿子进了快班,我的儿子只进了中班! ” 战小川听到这话,进了自己的卧室。 半个小时后,他出来了,他说妈,既然你让我去德门中学,那我就去吧。 母亲听到这话,眼泪又下来了,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给德门中学的洪强联系。 战小川没听母亲怎么说,出门去了。 他不敢待在屋子里。他觉得整个楼房都朝他压了下来。 他想,这还只是分班考试.要是高考场上我输给了张永亮,母亲会不会把一大 把安眠药吞下去? 这时候,战小川的母亲对费远钟说:“费老师,你就收下这点心 意吧,这不光是我的心意,还是我们小川的心意。小川说一定要把这事给费老师说 一声,一定要在开学前( 德门中学也是正月初三开学) 来看看费老师。我让他自己 来,他又不肯。” 既然是这样,费远钟怎么能收这份礼呢? 更不能收了! 他害怕战小川的母亲再 次把礼品往他怀里塞,于是毫无预兆地站起身,两大步跨出门卫室,才回过头说: “你自己把礼品拿回去吧,谢谢你了。”说话的时候,他没停步,战小川的母亲是 怎么回答的,他也没有听清。 他没回家,转过银楼的墙角,往大操场方向走。 直到确信战小川的母亲没有追上来,他才掏出手机给张成林打电话。张成林家 里没人,他又打张成林的手机。 张成林说老费呀,我在办公室,什么事? 费远钟没说什么事。收了电话,快步 往教务处走去。 张成林扣‘开门在等着费远钟,费远钟进去后,显得慌慌张张的,张成林不需 要看费远钟的脸色,只凭嗅觉就知道出事了。 当费远钟把话说完,张成林的鼻翼抽动了JL下。 他的鼻翼特别的柔软,即便大冬天,鼻尖上也停泊着汗珠一样的颗粒。 “战小川的母亲告诉你的? ”他问。 费远钟说是,他母亲刚走。 “有意思! ”张成林说。他冷笑了一声,又说:“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费远钟急忙说:“这话我也对战小川的母亲说了,战小川到德门中学去,并不 一定有什么好结果。” 费远钟不知道,张成林所谓的要付出代价,包含的内容远比这个复杂。 他说老费,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吧? 费远钟说高青可能也听到了,我们是在南 门口的门卫室说的话。 张成林把脸黑下来了。 “这种事情,绝不能够抖搂出去! ”他说,“丢一个战小川算不上什么,别说 丢一个,就是丢两个战小川,锦华中学还是锦华中学,关键是我们自己不能乱! ” 由于愤怒,张成林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大。费远钟知道,一旦他醒悟过来自己 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这样的话,一定会更加愤怒,说不定还会把愤怒转嫁到他的身上 来,因此他起身去把门闭了。尽管整幢教学楼里,除了大厅里值班的门卫常淑芬, 再没有别的人了。 张成林果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费远钟把门关掉之后,他把声音低了下来,低 得像悄悄话,像耳语。 他说:“没有挽救的可能吗? 已经转过去了吗? ” 费远钟说肯定转过去了,没转过去战小川的母亲也不会到学校来找我说那些话。 张成林咬了咬腮帮:“好哇,好! ……莫凡宗在不在? ” “我今天在北城街上还碰到他,他说这两天他都住在他妹妹家里的。” 张成林用指头敲击了两下桌面,说:“还是那句话,这件事绝不能抖搂出去, 冉校长和莫凡宗那里,都由我去通知。你说高青可能听见了,也由我去打招呼,我 量她也不敢说出去。” 最后这句话,张成林说得很轻,甚至说得很柔和,可在费远钟听来,却像一块 鹅卵石那么硬。 他身上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 “至于你,老费,你就当从不知道这件事情! ” 费远钟说我知道了张主任。 “我们谁也当这种事根本就没发生过,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就一个战小川 吗! ” 费远钟说是,战小川的成绩本来就算不上好,把他列为尖子生,也很勉强。 他以为这样说话,张成林会喜欢听的,他不知道张成林非常讨厌这句话。即便 是勉强的尖子生,毕竟也是尖子生啦! 他这边还没动作,人家就下手了,就把尖儿 给掐了! “我不是早就给你打过预防针,让你注意战小川的动向嘛! ”张成林已经 压抑不住他的怒火了。 费远钟来向张成林汇报之前,就想到了这层意思,可不来汇报行吗,门卫高青 听见的,要是费远钭不主动汇报而被高青说了出去,后果就严重了。 “如果有人问起你,”张成林最后向费远钟交代,“你就说:‘听张主任说, 战小川身体出了毛病,好俦是休学了。”’费远钟说好,我记住了。想了想,又说 :“张永亮家跟他家里很熟,万一……” “万一什么呀! ”张成林很不耐烦.“即便学牛知道战小川去了德门中学,那 又怎么样呢? 战小川又不是胡昌杰,连张永亮也不是! 走他一个,说明不了问题! ” 费远钟跟不上他的思路,走出了教务处。 他承认张成林的确比自己高明。 但他和张成林都还不知道,一件更加严重的事件正在悄悄地向他们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