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31 高三年级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上学期是启动、滑行,现在是继续滑行,但 速度已明显加快,为最后的飞翔作冲刺。分班之前,整个年级显得有些躁动,现在 是稳定下来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火箭班的人,可以考一流大学、重点大学,甚至 可以考状元,重点班的人,一部分可以上重点大学,多数只能考普通大学,至于普 通班,自然也就只能考普通大学,或者彻底放弃,想都别想读大学的事。这种带有 预示性的分野,左右着每个学生的心劲儿。所谓稳定,就是这么来的。 由于同学之间的重新组合,大家都觉得有些好奇,以前叫不出名字的人,突然 坐到同一间教室来了,既觉得新鲜,又有一种荒诞感。 对那些从外班来的学生而言,感觉最具有荒诞色彩的,莫过于郑胜了。 可以说,这一届锦华中学的毕业生,长时间都是在郑胜的阴影里生活与学习的, 从初中开始,他就成为不可企及的标杆,老师把他挂在嘴上,同学也把他挂在嘴上, 连那些扫地、送开水和守门的工友,也都把他挂在嘴上,他是山头上的旗帜,每天 不说一说他,就要失去目标似的。后来,他变了个样子,在课堂上胡乱插言,外班 学生没听到过他说些啥,只是听相识的学友转述过,但转述得很不周全,听上去云 里雾里,学友就告诉他们:如果我转述周全了,你们更是云里雾里。这件事情,使 大家不但没看轻他,反而越发感觉到他的神秘和高深。再后来,有一些学生看轻他 了,那是因为老师也看轻他了,提到他的时候,都摇头,扁嘴.而且声音小小的, 不像以前那样,仿佛郑胜这个名字是一颗鞭炮。到最后,大家发现看轻他是错误的, 因为他一会儿考得好,一会儿考得差,好和差,都不是由他的水平,而是由他的心 情决定的,就像若干年前中国一个著名的教练,接受采访时总是说:这次我本来没 打算让队员破世界纪录,开赛前我看见某某国家领导人来了,就叫她们把世界纪录 破掉算了,让领导高兴高兴。那可是破世界纪录啊,人家拼了老命、做梦都在想的 事,他却可以临时作出决定。那时候这批学生还非常小,但听上去也觉得好玩,并 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他在吹牛! ”现在他们明白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郑胜 就是这样的人。 像郑胜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竟然跟自己做了同班同学,怎么会没有荒诞感呢? 别人觉得荒诞,郑胜更觉得荒诞,只是他们的方向很不一致。 “费老师那天怎么会到陆军医院来呢? 他怎么又对我爸说了那些话呢? ” 这个问题,一直在郑胜的脑子里盘旋。在此之前,他主要想的是另一件事。就 是他分班考试时写的那篇作文。当然,作文的故事完全是虚构的,但情绪和情感一 点也没虚构。他多么希望费老师能从中看出一些什么。费老师可能看出来了,也可 能没有,因为从没就此找他谈过话。年前费老师评讲考试题目的时候,先说郑胜那 篇作文写得好,说了好的地方,紧接着又列出一大堆缺点( 全是郭老师的那些意见 )。 作文的缺点也好,优点也好,都不是郑胜关心的,当费老师煞有介事地评价他 那篇作文的优劣时,他对费老师也充满了厌恶,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在新的教室里,郑胜坐在最后一排。这样安排座位,并不是根据个子高矮来定, 而是根据分班考试的成绩来定,前二十名,自己选座位,他们选定了,班主任再据 成绩好坏进行分配,但事先也说明了,不管好位子孬位子,都不是一坐到底,而是 每月一换,换位子的依据,自然还是分数;到了高三下学期,摸底或者诊断考试就 更少不了,班主任每月综合一次成绩,并将位子进行调整。也就是说,只要站在教 室门外朝里一望,就知道这段时间谁的成绩好谁的成绩差。 “我到底成差生了。”郑胜想。 他曾若干次设想过自己成为差生的情景,一段时期,那几乎也成为事实,但那 种事实并没用外在形式固定下来,因而不像现在这样触目惊心。有时候,他听到一 些从外班来的同学议论他,口气里充满敬佩,但那种敬佩带给他的是难以言传的悲 哀。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你成绩好的时候,尽管你很沉默,很孤独,但迟早会 在沉默和孤独中爆发,如果你成绩差,就只能在沉默和孤独中寂灭了。郑胜感觉到 自己的身子重起来,不停地往下坠。他已经坠到了水平面之下,可人们还在仰视他 !——这就是他最感荒诞的地方。 新学年开始,费远钟经常找他到办公室谈话:“郑胜,坐在最后一排是什么感 觉? ” “郑胜,你要仔细想想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郑胜,现在你坐最后,不是坏事,是好事,你是该醒醒的时候了。” “郑胜,我们大家都相信你,我尤其相信你,下次调位子的时候,我不给你安 排,我让你自己选! 但是,你要给我让你自己选的理由。” “郑胜,还是那句话,学校领导对你的期望,我们老师对你的期望,都没有变 !” 不管老师说什么,郑胜都听到了,但听到的不是他现在的自己,而是另一个自 己。那个自己在高空中,就像烟花,早已经炸开,归于黑暗。因此,老师的话与他 现在的自己无关。 那个归于黑暗的自己,在大声地向老师呼救,可老师听不见。 跟费远钟说的几乎完全一样的话,别的老师也对郑胜说过,冉校长和张成林, 都对郑胜说过,郑胜也都听见了,可是,他连呼救的想法也没有了。 他体内的血液再一次叫喊起来。 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见,就听见自己血液的叫喊。 这天,历史老师朱敬阳上课。到了这时节,早已没有新内容可讲,如果不评讲 考卷,不评讲殚精竭虑押出来的题目,老师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教学生猜答案的 方法——戏称“猜字母”;所谓“猜字母”,是针对选择题而言的,由于微机改卷, 高考选择题的题量很大,每年高考前,各科教师都要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 教会学生做选择题时具有这样的本事:我分明不会做这道题,却能在A 、B 、c 、 D等选项中八九不离十地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办法五花八门,除了传统的归纳法、 演绎法、排除法、类比法等等,还发明了好多种新方法。考生用了这些方法,在选 择题上捞到的分数,都有大面积提高。这天朱敬阳教的就是“猜字母”,他说同学 们,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ABcD包括后面的EFG(如果有的话) ,都是一个字母,我 们姑且叫它Y ,你们该如何选择? 学生面面相觑,心想既然是一个字母,不是就没 什么可选择的吗? 朱敬阳以为学生回答不出,正得意地将粉笔往讲台上一扎( 那支 蓝色的粉笔断掉了,朱敬阳的指头狠狠地戳在桌面上,痛得龇了一下牙齿) ,正要 公布他认为是自己研究出的新方法——他习惯于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当成发现,甚 至带一点神秘,没想到教室后排一个人举起了手。 ——举手的人不是郑胜吗? 朱敬阳愣住了。 他愣住,是因为郑胜有多少天没举过手了,还因为郑胜的那双手,和以前一样, 是根枯树枝。 朱敬阳当即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既然他把手举起来,就让他说说吧。 “郑胜同学,你讲。” 全班同学都把脖子扭了过去。 郑胜站起来,说:“朱老师,你说的不就是直觉法吗! ” 朱敬阳很沮丧,说对,就是直觉法。 郑胜说:“这太简单了,当你使尽各种办法都找不到那个正确答案的时候,你 就把所有的选项看成一个,这个‘唯一’从哪里来呢? 只能从直觉中来! 朱老师你 可以在黑板上列出了二十六个字母,任何人把二十六个字母猛地看上一眼,其中有 一个字母必然会首先跳出来,这个跳出来的字母就是跟你此时此地的心境最合拍最 亲近的,就是你的直觉,因为字母不会走路,它是被你的直觉呼唤出来的。当它出 来之后,其他所有字母都消失不见了,它成了唯一。” 虽然朱敬阳要讲的就是直觉法,但他绝没思考到郑胜的这个程度,即使思考到 了,话也不会有郑胜说得这么漂亮。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准备叫郑胜坐下。郑胜 却说:“其实直觉法是不可靠的。” 朱敬阳眯着眼睛:“请陈述一下理由。” “所谓‘确信’,事实上是一种疯狂的和极端无把握的证明。我们之所以那么 相信直觉,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对事物表示怀疑,对老生常谈的观念不愿意作最起码 的思索和检验。” 朱敬阳的脸暗红暗红的。他下了讲台,又朝前走了两步,说:“我们并不是说 直觉是第一位的,我们是在用尽了其他办法都毫无结果的时候,才把直觉法搬出来。” 但郑胜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噼里啪啦的。 后面的话,就像岚烟从山上跑过,找不到它的脚印。 朱敬阳的心里叫了一声:完了! 32 现在上课,几乎所有教师都拖堂,钱丽自然是拖得最厉害的,学生课间休息的 十分钟,她不拖掉八分钟,就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许多时候,她都是把十分钟全 部占满,直到下堂课的铃声响了,她才意犹未尽地走出教室。那些被屎尿憋急了的 学生,往往趁下堂课老师还没进来的瞬间,朝厕所飞奔而去,等他们回来的时候, 自然已经开课了;这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们会遭到痛骂,尽管是指桑骂槐( 表 面是骂他们,事实上是骂上节课拖堂的教师) ,但必须要由他们来承受。钱丽之外, 就算朱敬阳拖堂厉害,再怎么说,十分钟至少也要拖掉五分钟。——可这一堂课, 朱敬阳连半分钟也没拖,下课铃一响,他立即收拾课本和教案,急匆匆地走出了教 室。 他把郑胜在课堂上的胡言乱语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费远钟。 费远钟听着,老半天没有动静。 “终于来了。”他想。 “现在就来了! ”他又想。 这时候已是三月上旬,倒春寒已经到达巴州,正以严冬才有的寒气冻着桐子花, 桐子花一开,高考跟身就到,他这时候犯病——那毫无疑问是“犯病”,意味着他 将被彻底毁掉。 “赶快报告张主任吧,”朱敬阳说,“照他这么闹下去.毁掉的不是他一个人, 而是一个班,而且是火箭班! ” 费远钟依然没有说话,连头也没抬。 “老费你听见没有? ”朱敬阳问。 费远钟突然火冒三丈:“我又不是没长耳朵! 你不是年级组长吗,你是干啥的 ?出屁大点儿事就去报告张主任,要我们这些当班主任的有什么用!要你这个年级组 长有什么用! 难道我们都是胀干饭的? ” 办公室里,不仅教师们惊呆了,连那些桌椅板凳都惊呆了。费远钟啥时候在众 人面前发过火? 一个公认为谦和的人,突然朝你发火,那滋味是不好受的,这说明 你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然而朱敬阳不过是叫他赶快去报告张主任,这过分吗? 真 的把一个火箭班报销,你费远钟负得起那个责吗? 朱敬阳说:“好,我是胀干饭的, 你费远钟能干,你费远钟的权力比张主任都大。” “无聊! ”费远钟把脖子扭过来,望着朱敬阳,说得缓慢,说得咬牙切齿, “权力,你是想表明你是年级组长么? 你当年级组长后,除了什么事都报告张主任, 报告冉校长,你还干了些啥? ” 这话说得相当严重了。所谓严重,就因为它是事实。 朱敬阳的脸色变青了,头上的白发也像受到了指责,没有先前那么硬,那么直。 莫凡宗见这回他们是闹真了,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两人之间,拍着费远钟 的肩膀,以柔和的、劝慰的口气说:“老费,你今天是吃错了哪味药? 你怎么能这 样说老朱呢,这学校的年级组长,都只是挂个名头,买盒粉笔的权力也没有,老朱 他遇到什么事,不去报告,你叫他怎么办? ” 朱敬阳的眼圈红了.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费远钟没言声,依然直板板地坐着。莫凡宗又把他肩膀拍了几下,就拿着书本, 进教室上课了。当铃声响过,走廊上安静下来,费远钟才站起身,走到朱敬阳身边, 说:“老朱,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朱敬阳那时候正又伤心又感动,伤心的是他 教了一辈子书,竟被骂成“胀干饭的”,感动的是平时跟他丁对丁卯对卯的莫凡宗 帮他说了话。费远钟过来道歉,出乎他的意外,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费远钟已出了 办公室,下二楼找张成林去了。 张成林听完费远钟的陈述,坐在他的位子上,连动也没动一下。费远钟见他不 言声,说:“张主任,我是不是还要去告诉冉校长? ”张成林的眼睛这才轮了一圈, “报告冉校长? 不,用不着。冉校长正忙别的事。 这事情我知道就是了。我会告诉他的。”费远钟又枯站了两分钟,说:“张主 任,那我上去了。”张成林点了点头,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 对面墙壁靠顶棚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结网,可它被张成林的目光看 得很不自在,放弃了结网,迅速朝墙角爬去。 费远钟摇晃着两条长腿,迷迷糊糊地回到办公室,低着头去水槽边洗手的时候 .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 “郑胜,你……” 郑胜不回答。他被政治老师赶出来了。 政治老师听到了朱敬阳的描述,因此他到火箭班上课的时候,就带着警惕,谁 知他刚讲了几句话,郑胜就举手了。他视而不见,郑胜却自己站了起来,大声说: “报告何老师,我有话说。”政治老师说:“有话下来说。”他跟别的老师不一样, 别的老师对郑胜既抱着期待,同时也很喜欢,至少以前是这样,但政治老师一直就 不大喜欢郑胜,究其原因,是郑胜穿得太不像样了,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穷人,但 再怎么说,也不该穷成郑胜这般模样吧? 郑胜说:“我现在就有话说。就一个意思, 花不了多少时间。”政治老师咬了咬牙,心想他就一个意思,不如让他说了,否则 整堂课都不得安宁。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分钟,把郑胜拦住了,郑胜说我还没讲完, 政治老师不理他,继续讲课,郑胜重复了一句:“何老师,我还没说完。”“没说 完等放了学再说! ”郑胜一想这不对呀,放了学,我说给谁听呢? 在他张开嘴,话 从舌尖上弹出来的前夕,政治老师大声说:“你站着好了,不许说话! ”郑胜说何 老师,我本来就是站着的。“给我站到后面去! ”郑胜本来就在最后一排,教室那 么拥挤,最后一排的学生,背上无一不是背着从墙壁上擦来的白灰,但郑胜还是听 话地、象征性地往后挪动了一下,沉默着。政治老师心里窝着火,继续上课,谁知 郑胜还不知趣,老师每讲一句,他都以不同的动作来发表他的意见——点头,更多 的是摇头。他就像一个令人讨厌的裁判。政治老师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滚 出去! ” 坐着的学生们吓得浑身一抖,而站着的那个却镇定自若,他说何老师,你是叫 我滚出去吗? 政治老师说:“我是叫该滚出去的人滚出去! ”郑胜向老师竖起j ’ 大拇指,“好,说得好! ”他以庄严的口气表扬道。他正要就这句话侃侃而谈,但 政治老师没给他机会,扔下课本。冲到后面来,扭住郑胜的胳膊,将他推出教室, 并且一直将他推到办公室,让他站在洗手槽旁边,对他说:“你愿意站,就站在这 里吧! ”…… 费远钟看了看贴在墙上的课程表,知道这堂课是政治老师上,他不需要问,就 明白郑胜是被赶出了教室。他把手上的水珠甩了几下,水珠在地板和墙壁上留下暗 黑的斑点。他看着低眉顺首的郑胜,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回到自己 座位上去了。 这已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这堂课已过去了一半,可这剩下的一半,显得多么 漫长啊。 好不容易盼来下课铃声。但费远钟还不能走,他要等政治老师出来。又过了几 分钟,政治老师回办公室来了,一边拍身上的粉笔灰,一边把事情向费远钟讲了, 然后,他对郑胜说:“还不走! ” 郑胜离去了。 谁知道,下午上课的时候,郑胜又站到了那个洗手槽旁边。费远钟有其他班上 的连堂课,课间休息也在教室里没出来,待他上完两堂课回到办公室,发现郑胜又 站在那里,以为是被别的老师赶出来了,心里又痛又气。他望了郑胜几眼。那时候 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真想扇郑胜几个耳光。但他克制住了,郑胜不是他的儿 子,他没有权力去扇郑胜的耳光。 但他希望将郑胜赶出来的老师能够给他一个解释。 上课的老师出来了,谁也没给他解释。 郑胜就在那里站了一个下午。 上晚自习课,钱丽自然是最早进办公室的。而今在自己班上,她要求午饭后跟 以前一样,提前半小时进教室,晚饭后休息时间相对长一些。因此她要求提前四十 分钟就进教室,偶尔让学生自由复习功课,多数时间由她讲。她要凭借自己的全部 努力,让重点快班在高考中变成另一个火箭班! 幸运的是,她班上还有那么几个很 突出的尖子生,特别是一直跟着她的张永亮,张永亮的成绩,并不比胡昌杰他们差 多少,这让她欣慰……这天晚上,她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郑胜就跟进来了。她很诧 异,说郑胜,你这么快就从家里来了? 吃饭没有? 郑胜不回答,只是去洗手槽边站 着。她说:“是哪个老师让你这么站的? ”郑胜还是不做声。她拿着书本,准备进 教室上课,然而,郑胜的那身衣服牵住了她的心。那棉袄穿了好几年r 吧,人长了 个子,好长一截手腕子都露在外面,不冷吗? 她稍作犹豫,放下书本,回家去了。 她把儿子的一件羽绒服拿来了。儿子正月初二下午就回了上海,但他把这件衣 服留在了家里,虽然长了些,宽大了些,穿在身上正好暖和。儿子念书时穿过的衣 服,钱丽早就全部送给穷学生了。 她把衣服递到郑胜面前,说:“娃娃,穿上。” 郑胜把头垂得那么低,手指抠着手指。那声“娃娃”,使他身上的血液再一次 叫喊起来。但他没接钱老师手里的衣服。再怎么劝说都不接。而钱丽哪有时间啊, 她已经耽误接近二十分钟了! 她把衣服放在桌上,进教室去了。 还差一刻钟上课的时候,费远钟来了。看『见郑胜又站在那里,他彻底愤怒了。 让一个学生从早站到晚,已经不是惩罚,而是刑罚了! 郑胜不过是上课插言,又没 呼反动口号,犯得着这么收拾他吗! 这究竟是谁干的? 费远钟决心不再问郑胜,也 不再干预这事,谁施行了这条刑罚,谁去处理! 晚自习上了大半程,政治老师才走 到郑胜身边,点着他的鼻子说:“郑胜,你这是向我示威吗? 人家静坐,你静站是 吗? 我告诉你,你这吓不倒人! ” 那时候费远钟也在办公室,他这才明白,原来没有别的人赶郑胜,而是郑胜再 不愿回教室去了。 当政治老师出了办公室,费远钟走到郑胜面前,细声说:“真有出息! 你以为 这就叫出息吗? 你……你真是让我失望啊! ”随后命令他:“赶快回教室里去! ” 但郑胜已经不听从他的命令了。 费远钟说:“好,那你就站下去,反正办公室是钢筋水泥做的,你站一辈子也 站不出个坑来! ” 半个小时后,政治老师又进了办公室,对费远钟说:“费老师,张主任叫你下 去一趟。” 政治老师刚从张成林那里回来,把郑胜向他示威的事作了描述。张成林依然是 那种不动声色的表情,陷入了深思。政治老师以为主任没听清自己的话,正准备重 复,张成林拦住了他,说:“你上去,把费远钟叫下来。” 费远钟到教务处,门敞开着,却不见张成林,他隐隐约约听见校长室那边传来 张成林的声音,便朝校长室走去。冉校长和张成林看见他,两人同时招手:“进来 进来,正找你。” 费远钟进去坐下了,张成林说:“冉校长,你讲。” 冉校长说:“你讲吧,你讲就是。”他显得异常的疲惫,脸上皮肤底下活跃的 老年斑,不知什么时候都蹦到皮肤外面来了;那双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蓝,仿佛 那层蓝被漂洗过。 张成林说:“好,那我就说了。其实也很简单,刚才我跟冉校长商量,想把郑 胜先放到其他班上去。” 费远钟说放到哪个班? “这个嘛,”张成林谨慎地说,“根据他的实际情况, 只能放到普通班。” 费远钟像被人在脊背上锥了一针,发麻。 张成林接着说:“因为他要耗别人。火箭班不能给他耗,重点班照样不能给他 耗。重点班的好些学生,并不比火箭班差,火箭班自然是我们关注的中心,但不能 把冲击一流大学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火箭班。” “如果是这样,那等于是在他破壳之前就把他踩死了。别说放到普通班,就是 放到重点班,也会把他踩死。”费远钟说。 …踩死’这个词用得不对,”冉校长纠正,“不是我们踩死他,而是他自己死 掉了。” “对——”张成林说,说得一唱三叹。 “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他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张成林敲了敲桌子:“这个话还是要分两头说,一方面,我们给他机会,另一 方面,他自己要创造机会。我们暂时把他放到普通班去,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他能 够改正,成绩也合格,再把他提到火箭班来。” 沉默了很长时间,费远钟说:“按你们的计划,什么时候让他搬? ” “今晚上就搬。” “我不同意。” 冉校长和张成林都很奇怪地看着费远钟。在他们面前,费远钟从没说过“我不 同意”。 “你们就让他睡个好觉吧,”费远钟的话近乎乞求,“至少明天再说吧。” 张成林没言声。冉校长想了想说:“好,那就依费老师的,明天再搬。” 费远钟出了校长室,迈着大步上楼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住。我要好好 地跟他谈一谈。”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三楼以上,到处都是漆黑一团。晚自习早就下课了,郑胜 已经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