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36 清晨五点钟,报贩的叫卖声从校园外传来。 巴州城在中国这个庞大的版图上算不了一回事,各行业的发展也相对滞后,但 报业却相当发达,除了许三供职的《巴州教育导报》,还有《巴州商报》、《巴州 晚报》、《巴州时报》等等。发达引来竞争。其中《巴州商报》和《巴州时报》发 行量最大,通常情况下,报贩叫卖,也只喊这两家报纸,他们的广告收入相对也比 较大。比较而言,《巴州教育导报》是很冷门的,报贩平时也卖,但卖得相当少, 更不可能喊在嘴卜。 可是今天,他们喊的正是这份报纸:“导报导报,好新闻! 导报导报,好新闻 !” 报贩如果想把生意做给锦华中学的教职员工,一般是到南门巷道里叫卖。他们 是不准进到校园里来的,只能站在铁门外,晚上十一点到次日早上六点,铁门都锁 着,加上有高大的围墙遮挡,里面的人只能听见一个隐约的声音。可今天却不同, 那声音一潮一潮的,像从雾气里奔涌过来的河水。 费远钟被闹醒了。他以为天亮了,借舔窗而入的昏黄路灯看了看表,不是才清 早五点钟吗? 他很恼怒地嘟囔了一声,又回到床上去。 叫卖声越来越响,听那架势,好像卖报纸的人猛然间比往天多了好几倍。 天就这样被他们叫亮了,清晨的雾气也提前消散了。 辅导早自习课的时候,费远钟碰到了莫凡宗,莫凡宗说:“你听到那些报贩叫 卖吗? ”费远钟说听到了。莫凡宗说:“我听上去像乌鸦叫一样,很不吉祥。” 这正合了费远钟的心意,他说:“跟叫冤魂似的。”然后进教室去了。 直到上第一堂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第一堂下课之后,费远钟回到办公室, 看见没上课的教师聚到一块儿,兴奋无比地议论着什么事。他正准备凑过去,周世 强发现他了,大声说:“老费,你这一下子出名了,他娘的我们教书,人都教老了, 别说出名,走出校门一步就没人认识你,你呢,比我年轻,可是你已经让巴州城妇 孺皆知了! ” 费远钟觉得他是在说笑话,但从其他老师的表情看来,又不像是说笑话。费远 钟正要问个明白,朱敬阳把他推到了一边,一改初始的兴奋,严肃地对费远钟说: “郑胜爬墙的事被报纸捅出去了。” 一串接一串的烟花,带着轰轰隆隆的炸响,冲天而起,炫人眼目,却什么也看 不清。 “报纸呢? 我看看报纸。”费远钟伸出手说。 他的手还在空中抓,好像这么抓几下,就能把报纸抓出来。 朱敬阳说报纸全被收走了。首先看到这张报纸的,是退休职员唐老太婆。唐老 太婆退休前一直烧锅炉,工资相当低,退休后更低,现在虽已上七十岁,但无论寒 暑,她每天都是早上六点左右起来,去街道和马路上买便宜菜,今天见卖报纸的人 叫得那么欢,她很奇怪地站下看了一眼。更让她奇怪的是,一个报贩竟然说送她一 份! 唐老太婆当然就接住了,回家一看,天啦,报纸的整个头版,都被一张图片占 据。就是郑胜张开双臂如翼飞翔的情景。唐老太婆住在杏楼,正对着操场和北门, 这情景当时她也看见了。那天冉校长又是吹哨子又是骂人,惊动了寂寞枯坐的唐老 太婆,于是她走到厨房的窗口,一眼就望到了那边墙上的郑胜。她抽了口冷气。从 窗口到北门之间,很有一段距离的,但唐老太婆觉得,自己打个喷嚏,就能把郑胜 从墙上震下来。她当时真的想打喷嚏。她丈夫早就死了,两个女儿又都远在成都上 班,她一个孤老太婆,很难说有什么心思照顾自己,除了眼睛还好使,身体的大多 数零件已经老化了,一见冷风就容易患感冒,冬春时节,她打早出去买菜,虽然戴 着厚厚的线帽,很多时候还是冻得流鼻涕,回来后就患支气管炎,像猫一样喘,有 时还发低烧,在街道和马路上买菜节约出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吃药,可她还是那 么早起床,还是要出门买便宜菜。病是自己得的,不吃谁的亏,去市场买菜,被人 宰,就是吃亏了。想打喷嚏的唐老太婆,为了郑胜的安全,颠着脚回了自己的卧室, 硬生生地把那个喷嚏逼出来了,又才回到厨房的窗口,脚还没放顺当,郑胜就像鸟 那么飞翔了。因此,报纸上的照片虽用马赛克蒙了眼睛,她还是能认出来。 她急促地、自言自语地说:“人家都已经从墙上下来了,还把他弄上去干啥呀 !这么照成照片,他不是就永远都只能待在墙上了吗?” 等学校上班的时候,唐老太婆拿着报纸去了校长室。 “冉校长收了那张报纸,”朱敬阳说,“还派张主任去校门外,把所有的报纸 都买下来了;听说还派人去了城里报贩最多的街口,见到就买。报贩见生意这么俏, 把零售价从五毛提到了一块,一块也买! 别说一块,两块也买! ” 朱敬阳跟费远钟说话时虽然很小声,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边,都听见了那些 话。 朱敬阳刚说完,周世强又接了嘴:“再怎么收,也收不完所有的报纸,再说你 收得越多,人家印得也越多,报社还不是想趁这时机大捞一把,因此老费出名,挡 也挡不住。” 费远钟的眼珠像在烙铁上烧过,对周世强说:“老周,是不是那次你找我帮你 向学生家长要飘窗。 我没能满足你,就把你得罪了? ” 从未当众揭人短的费远钟,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 尽管大家都知道周世强的德行,但把这样的话当众说出来,脸还是不好放的。 周世强讪笑两声,跨着大步走到费远钟面前,“兄弟,”他说,“我不过开个玩笑, 你就当真了? ” 费远钟不想理他,脸扭向一边,周世强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很没趣地回到自 己的座位上了。 其他老师见费远钟这样子,也觉得这件事不能再议论下去,都坐在椅子上,备 课,或者批改作业。杨朴本来想对费远钟说几句同情的话,也不敢说了。 这时候,费远钟才想起问朱敬阳:“是哪家报纸登的? ” ‘朱敬阳说《教 育导报》。 “龟儿子! ”费远钟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他骂的是许三。其实他不该骂许三,许三眼下在出差。十余天前,他去了县上, 为几所中学采写通讯稿,说白了也就是拉广告,以通讯稿的形式拉软广告。这件事 费远钟也知道,他只是情急之下骂了一声。 费远钟的手上沾满了粉笔灰,但他没走向洗手槽,只在大衣上搓了~把,就朝 校长室走去。 冉校长不在,他秘书在。他秘书何敏是个已经严重发胖的中年女人,但精力充 沛。费远钟进去后.她急忙起身,将门关得只留一条缝,细声说:“冉校长发火了。” 费远钟想吞一口唾沫,却没吞下去,梗了一下。 “冉校长在哪里? ”他问。 “在张主任那里。收回来的报纸,全都放在教务处的。” “那上面怎么写的? ” “我也没看见啊。冉校长自己留了几张,锁在他抽屉里的,其余的听说要全部 销毁。” 如果真能全部销毁就好了,但周世强的话是对的,就算你把头批印出来的所有 报纸都买断,报社也会再加印。只要零售报贩还需要报纸,累积到一定数量,就加 印,反正印版是留在那里的。 “费老师你也不用怕,”何敏说,“大不了不让你当班主任。” 费远钟说我没有怕呀,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说话当然让何敏不满意,你要是 不怕,她怎么关心你呢? “费老师,说白了,班主任也只是普通教师,学校总不能 降你的级,让你当副普通教师。” 这句话让费远钟心里一沉。虽没有副普通教师一说,但降普通教师的级,让他 失去做教师的资格,却并非不可能。 何敏还要接着劝说下去,但冉校长进来了。冉校长看了费远钟一眼,速度极快, 却很用力。冉校长说:“何秘书,你出去一下。” “费老师,坐。”何敏出去之后,冉校长说。 费远钟在秘书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冉校长打开抽屉,抽出一张报纸,从泛着漆光的桌面上推给费远钟。 听说那张图片和看到那张图片,感觉完全不同。 它太扎眼了,对开的瘦身形报纸,从头至尾。图片是彩色的,灰色的天空,灰 色的墙体,郑胜灰色的脸——只有他的外套是土黄色的;那外套只扣上了胸前的一 颗纽扣,衣襟随风飘着,像被揪下来的羽毛:还有他的头发,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 使劲扒着。 拍摄的角度是仰视,这么看上去,郑胜就不是在飞翔,而像是准备往下跳。费 远钟惊出了一身冷汗。说不准,郑胜那天真是打算往下跳的。在头版的右上角,也 就是郑胜一绺头发飞出去的地方,打了一个圈,里面写了个套红的阿拉伯数字“3 ”。 费远钟就翻到第三版。纸质很脆,翻起来哗哗啦啦响。费远钟很厌恶这种响声。这 时候任何一种响声都会让他神经紧张。他猜得出,冉校长一定盯着他,因此他没有 抬一下头,只把目光盯在纸上。与图片比起来,文字占的篇幅就小多了,加上通栏 大标题——《谁折断了他的翅膀》,也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版。费远钟没看清标题, 也没看清到底写了些什么话,他一目十行,从头至尾扫一遍,从头至尾再扫一遍, 虽然看得很快,但他的目光却像尖刀一样,所有的目标,都对准“费远钟”三个字, 他要把那三个字剜出来。然而,他一连这么扫了好几遍,那三个字都不见踪影。这 时候,他的心跳减慢了,才腾出心思来详细阅读正文。 文章是一个姓郝的记者写的,标准的新闻体写法,不带任何感情,先点明郑胜 锦华中学火箭班学生的身份( 还附带一句:“本报曾报道过这个公认的神童。”) , 接着叙述那天上午发生的事,都没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之后说,锦华中学的领导( 未点名) 告诉郑胜的父亲郑高,说郑胜得了精神病,建议他去医院检查治疗。郑高 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了,结果郑胜什么病也没有,目前他已被德门中学收留。 费远钟慢慢把头抬起来。 冉校长果然一直盯着他,这时候问道:“有什么感想? ” 费远钟激动地说:“导报纯粹胡搞,都过去一个星期的事情了……而且写新闻 怎么不讲事实? ” 他的激动是假的,他只是希望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 冉校长问:“人家哪一点没讲事实? ” 这问题让费远钟难以回答。“郑胜的精神本来就很有问题嘛。”他只能这样说。 “这只是你的判断。”冉校长语气低沉,并不像训斥费远钟,而像是在思考。 思考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刚才说的,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问题在于,这 个东西是谁搞出来的? ”他躬着上身,把费远钟面前的报纸一把扯过去,使劲捶击 着郑胜的头部:“当时根本就没有记者来呀! 就说文字可以事后采访,这张可恶的 图片是谁拍摄下来的? 郑胜一直面向操场,从墙身上看,明显也是操场的这一面, 也就是说,拍摄的人是在校园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其实费远钟也为此深感奇怪。他看到那张图片时之所以觉得扎眼,一是图片本 身的冲击力,再就是它究竟是怎么来的。当时,场面的确相当混乱,但郑胜像鸟那 么飞翔的时候,学生都进了教室,已经不再混乱了;退一步说,就算场面再混乱, 也不可能混乱到跑进来一个记者,大家却全然不知。而没有记者,图片又是谁拍摄 的呢? 拍下来之后,又是怎样转到《巴州教育导报》去的呢? 这些事情,费远钟完 全搞不明白。 “你那天没拍照吧? ”冉校长突然问了一声。 “没有啊,”费远钟急忙申辩,“事情那么急,又是我班上的事,我哪有时间 回去拿相机呀。” “专门拿相机倒用不着,手机也可以拍照。” .费远钟说我的手机没有照相的功能。他依然没听懂冉校长话里的意思。 冉校长翻着眼皮,望着天花板。“你当时注意到有人拍照没有? ” 费远钟显然没有,他连想也不会朝这方面想。但是,为了给冉校长一个慎重的 印象,他歪着头回忆了几秒钟,说:“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墙顶上,确实没顾上别 的事。” 冉校长又提醒说:“从角度来看,拍照的人是站在墙底下的,也就是说,那个 人跟我们站在一起! ” 这是什么意思呢? 费远钟脊背生寒。那天站在一起的人,只有冉校长、两个副 校长、张成林、徐威和费远钟,冉校长和张成林自然被排除在外,这样就只剩了四 个人,那两个副校长,从不在冉校长发话之前表述自己的任何意见,更不会做出任 何行动,那么他们也被排除了,就看徐威和费远钟了。徐威是政教主任哪,虽然他 从教务主任的位置上被挤兑了,但政教主任毕竟和教务主任是平级的,活少干了许 多,钱一分也不少拿,他怎么会干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呢? 把徐威排除,就只剩费 远钟了。一时间,费远钟也有些糊涂,他问自己:“那天我拍照了吗? ”回答是没 有。他又对自己说:“即使我拍了照,最大限度做个资料保存,怎么可能交到报社 去? 虽然冉校长没同意给楚梅调换工作,但我在这里教了十多年书,无论如何对它 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感情。我去毁学校的声誉对我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 郑胜是我班上的学生,我把那件事捅出去.,不是往自己脸上刺字吗? ”这么一路 想下来,费远钟觉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是,如果六个人都否定了,冉校长的话 就不成立。而他是校长,是这学校的最高长官,他的话不能不成立。 费远钟很无奈,只好说:“冉校长,反正我没有拍照。” 这又是推卸责任的说法。冉校长说:“话不要说得太早,包括你我在内,都不 要把话说得太早。我并没有指认说是你费老师充当了内奸。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共 同努力,把恶劣影响降到最低程度。我们以前是对付一个敌人:德门中学;现在是 两个敌人:德门中学+ 《教育导报》。德门中学想利用这个机会把我们搞垮,《教 育导报》想利用这个机会多挣钱。我们成了肉,他们成了狼,我们是几面受敌呀! 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几面受敌都不是闹着玩的。而把狼群引到我们身边来的气味, 就是郑胜! ” 说到这里,冉校长奋力地拍了几下桌子。桌子好像是一个活物,被冉校长拍那 么几下,它身卜白r 好…阵,才还原为本来的棕红色。 “当初我应该听徐威的,”冉校长接着说,“把警察叫来算了,让他龟儿子德 门中学去警察局把那家伙带走,我就算它德门中学的本事! ” 冉校长的手腕绷得紧紧的,蓝眼珠里射出的光芒,像静电那样发出响声。“今 天早上,那么多报贩来校门外叫卖,证明这背后有预谋。娘的,报贩竟然给唐老太 送一份报纸,难道不是德门中学的指使吗? 不是他们指使,有哪个报贩愿意给顾客 送报纸? 我们学校发生的一个偶然事件,被他们活生生地演变成了预谋! 我们以前 只注意到一种掐尖儿,不知道掐尖儿有多种掐法,德门中学这次在郑胜身上使出的 阴招,就是一种掐尖儿的新方法! 这种方法更毒,因为它不只是把一个尖子生从你 手里除掉了,还把一所学校都给你败坏了! ” 费远钟思考着冉校长的话,恍然明白似的点着头。 “我甚至觉得,郑胜往墙上爬,也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 费远钟的身上像被注入了一股凉气,起满了鸡皮疙瘩。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 是生活在和平时期的校园里,而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战争年代。 他说不会吧冉校长。 “哼,不会……”冉校长翘了一下嘴角,脸上的愤怒暂时褪去,黯淡的肤色里 藏着韬光。“有这么两种可能,”他说,“一种是郑胜受到某些人的暗示,就没头 没脑地那么做了;另一种,是郑胜的父亲受了某些人给的好处,伙同儿子演了这出 戏,目的是让我们难堪。不是说郑胜精神上一点问题也没有吗,一个没有精神病的 人,如果不是我说的那种情况,怎么可能在上课时间,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爬到那 么高的墙上去,还像鸟那样飞! ” 费远钟说不出话来。他像遭遇了意外的打击。他想起郑高身上的猪大肠味儿, 想起他倾泼下去把地板都染红了的泪水——那不是泪水,那是血…… “你现在要做的,”冉校长给费远钟下了明确的指示,“就是抓紧弄一个材料, 明天就交给我,把郑胜到你班上后的表现,一步一步写清楚。他是疯子,你就要给 我写出一个疯子的样子来,明白吗? 材料弄好了,我交到市里去,让市教育局出面 跟市委宣传部交涉,让导报闭嘴。它一天不闭嘴,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就要影响 高考备考.新学年招生,就会惨遭重创。 你要知道,虽然郑胜去了德门中学,但他的气味还留在我们学校里! ” 37 费远钟还有课要上,写这个材料也只能下班后熬夜。他进了自己班上。他全身 上下都挂着沙袋,戴着镣铐,他走进教室去,翻开昨天没评讲完的试卷,却怎么也 想不起昨天评讲到哪里了,只得问学生:“同学们,上节课我们讲到什么地方了? ” 没人有回答他。恍惚之中,他看见最后一排一个学生把手举了起来。这个人手 臂细长,举起来像光秃秃的树枝。费远钟皱了皱眉头,不朝那个方向看,等别的学 生集体回答,而别的学生好像全都忘记了,把试卷胡乱地翻来倒去,教室里响起水 过浅滩的声音。 这期间,那个学生把手举得更高了,显然他是把屁股抬了起来,费远钟知道, 如果再不点他的名,他就会站起来,就会把一堂课搅得一塌糊涂。费远钟依然不叫 他的名字,费远钟生气了,将课本在讲桌上一砸,大声说:“你们行啊,能干啊, 只过了一个晚上,连我上节课讲到哪里了也不知道? ” 这时候胡昌杰站了起来,说:“费老师,你讲到了第十九题。” 费远钟眨了眨眼睛。他看到后排那个学生把手放下去了,像是树枝被锯断后迫 不得已倒下去的。 他还看到了那个学生的眼神,失望而忧郁。 直到这时候,费远钟才真正清醒过来。后排没有学生举手,他看到的是郑胜的 幻影。 “我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呀,即便是幻影,我也应该给这个幻影一次机会… …” 费远钟把那堂课讲得一团糟。他几乎只能公布答案,至于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他无法说清楚。 那天晚上,刚好该召开例行的教师大会。今天要说的重点,自然是《巴州教育 导报》的那条新闻。冉校长首先讲话,没点费远钟的名,但每句话里都带着刺,每 根刺都扎向费远钟,意思是他对学生管教不严,放任自流,终于酿出闹剧。费远钟 坐在他习惯坐的位子,中间靠后,傍窗。因为是阶梯式会议室,又在底楼,窗子悬 得很高,他无法从窗口望出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低着眼睛,做出并没怎么听的 样子,事实上冉校长说的字字句句他都听得很清楚。他还感觉到,所有教师的目光 都射向了他;坐在他前面的教师,并没扭过头来,可那些人的眼睛不是长在前额之 下的,而是长在背上,长在肩头上,长在一切他们需要的地方。有一次,他例外地 跟儿子同看电视转播的NBA 比赛,迈阿密热火队的韦德整个脸都被对手封住了,可 他照样稳稳地把球扔进了篮筐,当时儿子就说:“爸爸,我们的眼睛是长在头上的, 韦德的眼睛是长在指尖上的。”他当时只觉得儿子有想象力,可他现在觉得,不是 儿子有想象力,儿子只是说出了事实的真相。别人浑身都长着眼睛,而费远钟浑身 都长着羞耻,别人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羞耻想躲又没地方躲,只是痛苦 地痉挛着。 更让他痛苦的是.那天张成林让晚上就把郑胜搬到普通班去,费远钟提出明天 再说,冉校长也同意了,可这时候,冉校长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同意过的事,大声指 责:“本来,我们头天就要把郑胜转到普通班去。可有些人偏偏喜欢拖,偏偏喜欢 跟领导较劲,非要等到第二天,结果第二天就出事了! 结果人家就在报纸上写‘锦 华中学火箭班学生’怎样了! 火箭班学生都是这个样子,你这学校还有什么希望? 你叫那些当家长的谁敢把子弟送到这里读书? 如果我们头天就把郑胜放到普通班, 导报还敢写成火箭班,我们就有理由找他们问说法,现在可好,现在我们屁都放不 出一个! ” 冉校长越说火气越大,奋力地捶击主席台上的讲桌。 冉校长讲话完毕,张成林一点也没客气,接着讲。今天的主要议程是高三的事, 他是高三领导小组副组长,因此他有理由抢在两个副校长之前。按照以前开会领导 发言的套路,后面的发言者都把前面的发言者吹捧一番,说是多么重要的指示,然 后用自己的话把前面的发言完全重复一遍,因为锦华中学的惯例是,越在前面发言 的,官阶越高。张成林把冉校长吹捧一番之后,开始说正事,他照样没点费远钟的 名,但指向更加明确了,“火箭班班主任”就提了好几次。由于把郑胜放到普通班 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显得义正词严。此外他还说:“我 多次向某些人提到,像郑胜这种学生,是一块脓疮,他这块脓疮是从里面往外面烂 的,时候不到,千万碰不得,你不碰他,他就能维持一段时间,你一碰,把外面的 组织破坏了,脓水就流出来,就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就没法整! 然而,火箭班班 主任偏不听劝,偏不守规矩……”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把 最后一句话撕布一样“撕”出来:“这是典型的自以为是! ” 短短几天之内,这是张成林第二次说费远钟自以为是了。 费远钟很困难地呼吸着。他这辈子最不敢做的事情,就是自以为是。 两个副校长和徐威也发了言,不过他们今天都很知趣,发言时间很短,只说冉 校长和张主任的话大家一定要用心领会,首先从自身着眼,上班的时候,吃饭睡觉 的时候,多问自己几遍:我是不是违背了某项规章制度? 我是不是在某些地方没有 领会领导的精神和意图? 他们说完,会议并没结束,冉校长还要补充,他要求大家 :“从今晚上散会之后,就一律不准再议论这件事情! ”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莫凡宗用指头在桌面上写字,他写的是个“蠢”字。学校只 要出了什么丑事,历届领导都提出同样的要求:“不准议论。”好像你不准别人议 论,那件事就不存在似的。 提出要求之后,冉校长接着提出了他的疑问:那张照片是怎么来的? 会议室里 像被人捅了一刀,个个都受了致命伤,都说不出话。 但冉校长和张成林也都没追问下去。这是没法追问的,当时在操场上的人,除 了费远钟,其余的都是领导,而根据当时的情形看来,费远钟确实也没精力拍照, 而且他的手机也真是不能拍照的。有人去反映说费远钟有个同学在《巴州教育导报 》当记者,这个人与杨朴也有来往,张成林把杨朴找去过问,杨朴说,费远钟的确 有个同学在导报,但这个人姓许,不姓郝,而且他听说,许记者前些天就出差去了, 至今没回来。张成林点了点头。——费远钟不能追问,那么你还去追问谁呢? 其实, 他们内心真正怀疑的是徐威,可是没有证据;即使徐威的手机能拍照,也不能构成 证据。 散会之后,别的年级都下课了,高三还没有,费远钟爬上六楼,挨到铃响,又 跟随学生,去寝室照管他们安睡之后,才回家。 楚梅在看电视等他。不知她看的是什么节目,费远钟刚打开门,就听到她笑, 笑得哈哈哈的。她虽然知道郑胜爬墙的事,但并不清楚这事给她丈夫带来的影响。 费远钟弓着腰换鞋,听着妻子的笑声,他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的心上拴了绳子, 好多根,随便扯动哪一根,都会从整体上牵动他的神经,引领他往坏处想,想到极 端。 费远钟走到客厅的光亮处来了,楚梅站起身,说回来了? 我去烧水烫脚。 “你自己先睡,我今晚上要忙个东西。” 楚梅心痛地说:“你每天都是忙……明天又该我值夜班了。” 费远钟没理她,进了书房,并关了书房的门,但直到妻子洗了脚,离开客厅, 进了卧室,他的心才静下来。静下来之后,那颗心依然沉不下去,依然悬浮着;那 颗心空空洞洞的,没有重量。从走进会议室那刻起,他就迷迷瞪瞪,冉校长和张成 林的话,虽然扎得他痛,但还没痛到骨髓里。现在才痛到骨髓里去了。这关涉到他 的前途,也关涉到他的人格。冉校长不仅干净利落地抹掉了应该由他自己负的责任, 最后扔出的那个问题,也把所有怀疑的目光,指到了费远钟的额头上。是的,他们 没有证据,但是.没有证据,却可以怀疑;有证据就好了,有证据一切都会明朗, 正因为没有证据,怀疑的深度才永无止境。 这时候,费远钟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他从校长室出来大约五十分钟之后,张 成林到了高三年级组,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按了一个键下去, 说:“哟,没电了,老费你的手机我用一用。”那时候费远钟刚从教室出来,手都 没洗,侧着身子让张成林自己从他口袋里摸,张成林把手机摸出来,也确实拨通了 谁的电话,刚接通,就去了办公室外面。说不定,张成林这样做,是为了检查他的 手机。 费远钟浑身像抽风似的悸动了一下。 他骂了一声:“去他妈的! ” 不要想那么多了,他今晚的任务,是要写一份材料,是要把郑胜写成一个“疯 子”。他把电脑打开了。 这台电脑用了五六年,显示屏把书桌占了很大一块,看上去呆头呆脑。电脑启 动相当慢,吱吱吱像饥饿的老鼠那么叫老半天,界面也出不来。 夜已深,赶快写吧,再不写就没时间了。大地沉睡,正是制造疯子的时候。 说到疯子,费远钟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疯子的形象来。他七岁那年,曾与一 个疯子为邻,那个疯子比他大七八岁,单名一个贵字。贵生着兔嘴,长年累月穿着 青布衫,口水从兔嘴缺口处流出来。只要他出门,手里就必然拿一根棍棒,见谁都 红眼珠,朝你扑,扑上来却不用棍棒打你,而是抱住你,龇出门牙,咬你身上的肉 ;当他被拖开,他的牙齿就像一枚鲜红的印章。 难道要把郑胜写成另一个贵? 可郑胜和贵哪有一点相似之处呢? …… 为了写这份材料,冉校长特许他带回了一份报纸。费远钟把报纸放在面前,注 视着郑胜的那张脸。 每一次注视,他都能发现一些崭新的内容。郑胜的眼睛虽然被蒙住了,但费远 钟却分明感觉到了那特别的目光,郑胜的目光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探出来,相 当锐利,另一个部分缩回去,缩到很深很深的地方;探出来的部分少,缩回去的部 分多。这就是说,郑胜事前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他早就用缩回去的那部分目光 进行防御了。但没有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防御工事也不管用,何况目光,更何况 那缩回去的目光根本就不是防御,而是躲藏起来的心。郑胜不是兔嘴,也没拿棍棒 威胁人,他不仅可以被多看几眼,还可以命令他站到教室后面去,或者站到办公室 去。他在课堂上争取一切机会表达自己,让老师讨厌,但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得那 么温驯,那么俯首帖耳,他似乎要用这“另一面”向老师表明,他事实上是很听话 的,很守规矩的,他希望以此获得老师的好感……这么说来,郑胜的头脑的确很清 醒,正像报纸上说的,他的精神没有毛病! 他的全部过错,就是此前不该有那么好 的成绩,不该给亍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尤其是不该超越教材,去读别的书。那些书 教导他,人的心灵没有边界,不能为了一个浅近实用的目标就把大河一样奔流的精 神套上枷锁;那些书还教导他,我们表面上从早到晚地共同度过每一天,但世上人 人都有自己的时间,没有人能走进别人的时间里。 郑胜就学到了这些,而这些东西,一样都不适用于他的环境。从进幼儿园那天 起,这样的环境就被挤压出去。他们耗费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就为了去应付两三天 的考试。他们听从成人的指点,以为通过了那一关,就可以从铁屋子逃出去,进入 鲜花盛开的旷野.在辽阔无垠的天空底下,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结果,到头来,外面的铁门打开了。里面的那扇门却再也不可能打开。 报上质问是谁折断了他的翅膀,那么是谁呢? ——但不管怎么说,郑胜都必须 是疯子。 郑胜不是疯子,谁又是疯子? 费远钟在电脑上敲出了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