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40 郝记者的长篇通讯发表后,郑高才明白,他把魔鬼放出来不仅没有轻松,还比 先前更加痛苦了。以前是一个魔鬼,现在到处都是魔鬼。郝记者把他写成了一个高 尚的人,十余年含辛茹苦地独自养育儿子。郝记者不知什么时候给他拍了照,在报 纸上登出了他的照片,很多人都认识了他,都来关心他。正是这种关心,使那些更 加可怕的魔鬼拔地而起,吸他的血。 吃他的肉。幸好只放出了魔鬼的头,否则就要啃他的骨头,咬他的心肝,还会 把儿子彻底毁掉。 他决心把魔鬼的身子永远锁在腹中,让它在肚子里跟他一起烂掉…… 这篇通讯对锦华中学乃至对巴州市的教育管理部门却是相当有利的。原来,本 是顶级尖子生的郑胜,之所以有那么古怪的举动,都是由于古怪的家庭造成的。 这么说来,锦华中学没有责任,教育管理部门就更没有责任了。 但并非没有影响。郑胜毕竟是爬上了锦华中学的围墙,被锦华中学赶回了家。 对锦华中学指责的声音到处都听得见:人家是神童啊,是天才啊,你是怎么在教? 把一个神童教成“神经病”,未必就是你锦华中学的本事? ……相反德门中学受到 普遍的赞扬:到底是百年老校,到底有传统! 这些议论,都没见诸报端,也没有任 何一个上级领导在会上说过,它是流传于民间的;多数情况下,民间可有可无.可 在有一些时候,民间会变得异常强大。冉校长和张成林都感受到了它的强大,就在 那篇通讯出来的第三天,他们去市里参加高三备考及申报保送生的会议,就明显感 觉到,其他学校的领导。 包括各县和区乡学校的领导,都很有些看不起他们的样子,都围着德门中学的 领导说话;那天德门中学的校长不在家,是一个副校长带着洪强来的.洪强倒是十 分礼貌地过来跟冉校长和张成林握了手,但这姿态让冉校长和张成林更加难受,特 别是张成林,他感觉到洪强那双软绵绵的手像一片仙人掌。张成林出门买菜的时候, 也听商贩们议论,对锦华中学有了明显的不信任,对锦华中学的领导也多有微词, 甚至爆粗口骂人。 这既是羞辱,也是危机,而带来羞辱和危机的人,当然是郑胜,现在郑胜走了, 对他无可奈何,但他的班主任费远钟没走,费远钟应该承担责任。费远钟早就应该 承担责任了,千叮万嘱地要好好保护尖子生,而且对他费远钟作过特别的提醒,可 新学期开始,战小川就跑了! 战小川那时候虽然已经分到了重点中班,但事情是出 在费远钟手上的。 张成林找到冉校长,说:“听外面的口风,对我们很不利。” 冉校长抹了一把脸。他的脸很干燥,手掌在脸上游走,沙沙作响。 他说是呀,可事情出都出了,也只能尽力挽回损失。 张成林说:“那第一篇报道,就说郑胜是火箭班学生……”他叹了口气,没把 话说完。 冉校长并没忘记那天晚上是他同意第二天再把郑胜转到普通班去,张成林揪住 这件事不放,让他心里很不烫热,但他没表露出来,顺着张成林说:“是有些坏影 响。” “既然有坏影响,就要把坏影响清除掉。” “你的意思是……” “换一个班主任吧,也算是给社会一个交代。” 冉校长用一只手掌托住软乎乎的下巴,“这事情不能草率,”他说,“先征求 一下朱敬阳的意见吧。” 张成林是不能等的人,他起身回了教务处,叫职员小赵去喊朱敬阳下来;虽然 冉校长说了征求朱敬阳的意见之后,何敏就进了校长室,但何敏是校长秘书,张成 林当然不能去支配校长秘书。 为慎重起见,朱敬阳下来后,冉校长又把何敏支走了。 话由冉校长说:“老朱啊,如果现在换一换火箭班的班主任,你觉得合适吗? ” 朱敬阳格外激动。他激动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学校领导竟然也跟他商量了。 他很迅速地捕捉到了校长室的气氛,知道这里一定分成了两种意见,从冉校长说话 的口气,还有他期待的眼神,他明白了,冉校长并不希望更换。在对冉校长和张成 林的考量中,毫无疑问应该向着冉校长,张成林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教务主 任。这么权衡之后,朱敬阳说:“冉校长,张主任,要照我说.这件事做不得,高 考马上就来了,临阵换将,多多少少都会乱军心。”接着,他开始列举历史书上记 载着的战例,以此证明自己的观点,列举到第三个的时候,冉校长把他拦住了。 “好了好了,”冉校长以柔和的语调说,“就这么定了吧,不换。这事情你知 道就是,不要给费远钟讲。” 整个过程中,张成林一句话也没能说上。 回到高三年级组,朱敬阳立即把费远钟叫到走廊尽头一个小小的天台上,说冉 校长和张主任都准备撤换费远钟,但他坚决反对,见他反对得那么激烈,冉校长和 张主任才打消了那个想法。最后朱敬阳交代:“事情都过去了,你装作不知道就是, 不要在冉校长他们面前提起。” 费远钟喉咙发干,说:“我提这些干什么? 他们不让我干就算了,让我干,我 就还是像以前一样,尽我自己的能力。” 朱敬阳说这就对了。 自始至终,费远钟都没说过一句感谢的话,这让朱敬阳有些失落。 这件已经“过去了”的事情,给费远钟的打击不言而喻。尽管没撤换他,但领 导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想法跟语言一样,都属于物质的东西,而且比一般物质要 坚韧得多,一口铁锅,你把它砸烂了,扔进垃圾堆,它从此就消失了。而想法是砸 不烂的。费远钟从中感受到的消沉和沮丧,是从未经历过的。 41 多少天的寒冷之后,天气终于转暖,锦华中学的树木花草,该发芽的都发芽了, 该开花的都开花了。 而费远钟感觉不到春天。大厅里那个巨大的倒计时牌,是亮给毕业班的老师和 学生们看的。再说费远钟还没从“郑胜事件”中解脱出来。他很闷,很想找人聊一 聊,可找谁聊呢,他和杨朴虽然从表面上没有破坏朋友关系,但真要像以前那样倾 心交谈,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许j 三还在县上没回来,那家伙,好像这次要把各区 县的中学校一网打尽。除了这两个,费远钟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聊的人,当然他不 跟妻子聊是不愿意把苦恼扩散给妻子。 好在数天之后,许i 终于回来了。 他并没打电话来.在某个傍晚时分直接就到了费远钟的家里。“小嫂子,我这 次出去收了些贿赂.都是吃的喝的,我不敢吃独食,分一点山菌让你们尝尝。”楚 梅高兴得不得了,倒不是因为从没吃过真正的山菌,而是许三那旺盛的精力和快乐 的神情把她感染了。她接过袋子,说快进屋坐啊。 费远钟听见声音一步跨出书房.“狗东西.”他说,“我以为你在那边嫁了人 呢! ” 许三头一扬,笑得浑身乱抖。“要是有那好事,我就真不回来了! ”说罢跟费 远钟进了书房。 费远钟不知道.许三也有私事跟他谈。 费远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对楚梅说:“你自己忙去。” 楚梅出去了,费远钟抢着说:“许三,你走了后.你们报纸给我惹了一宗事。” 许三挥了一下手:“别说了,我知道了。我是昨天上午回来的,翻了翻以前的 报纸。” “那个姓郝的家伙是个什么人? 太不像话了。” 费远钟以为许三要站在他一边,没想到许三说:“人家有哪一点不像话? 要是 我.照样要挖空心思炒作这个新闻。” 费远钟瞪大了眼睛,“如果你知道对我很不利呢? ” “话分两头说。首先说对你利与不利,那篇报道又没点你的名,对你有什么不 利? ” “他没点名.外面的人不知道.未必锦华中学的人还不知道! ” “你激动啥? 就算没有那篇报道,难道锦华中学就不知道火箭班的班主任是谁 ?” “可它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学校不满意我,差点把我搞下课了! ” 许i 斜眼看着费远钟:“你呀,远钟啊,要快上五十的人了,怎么还像没长大 似的? 你怎么知道学校不满意你是因为那篇报道? 你怎么就不想想那完全可能只是 一个借口? 我承认.在我们这里,事实远没有‘恶劣的影响’更重要,但是你上面 还有领导吧,差点把你搞下课,是不是也差点把相关领导搞下课? 我敢说,没有! 这就是说,你不过就是一个牺牲品,而你呢,却以为是在干自己的事,负自己的责 ;牛耕田的时候,它也认为是在干自己的事.负自己的责! ” 费远钟的脊背上像被许三踩了一脚。 “我再说为什么我也要炒作那条新闻。” 见费远钟眼神虚虚的,知道他受了触动,因此许三的声音大了些。 费远钟起身去把书房门关了。 许三接着说:“唯一的原因:我是记者! 我们靠什么维持生存? 就靠人世间的 古怪事! 你想想,一个高三尖子生不上课.爬到那么高的墙¨卜去了,而且天那么 冷,而且他还要像鸟一样飞,对我们干新闻的来说,这多么激动人心! 我们是打起 灯笼火把也找不到啊亲爱的! 我们就靠这样的人间百态养着,它是我们宝贵的资源。” “资源,”费远钟打断他,“你们就知道资源。你们想过没有,就算没对我费 远钟造成伤害,对郑胜也没造成伤害吗? 对郑胜的父亲也没造成伤害吗? ” 许三既然是那么敏感的人,他并非不懂得费远钟的话,但他更懂得生活的原则。 他说:“两篇报道出来后.我们报社接了很多热心读者的电话,希望捐助郑胜,我 们不想摊上这档子事,一是麻烦,二是对捐助钱物的管理令人头疼,稍不留心,就 遭人谈论,因此我们让捐助者直接去德门中学。听说,好些人都去德门中学给郑胜 捐款了。” 这正是费远钟担心的。他从后来的《巴州教育导报》上看到了这条消息.还配 了张图片,捐助者和受捐者都站在德门中学的校牌底下,有个捐助者手里拿了张百 零券,递到郑胜面前,郑胜垂头垂手,像个罪人。那篇消息的标题是《爱心潮涌情 动巴州》。画面』二就一个捐助者,文字里也只说有十多个捐助者,实在算不上 “潮涌”。 费远钟说:“你们是在制造感动。” 许三粗暴地笑了一声:“你说得对,就是制造! 不过你得承认,在感动沙漠化 的时代,制造那么一点出来,也大大小小算个贡献。” 费远钟再次激动起来:“可是你们问过郑胜没有? 他被感动了吗? 你们这样搞, 好像是在关心他,帮助他,其实是在把他往绝路上逼,你们以关心人帮助人的名义, 把一个人彻底毁掉! 他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 ” 许三把两条腿跷上来,绞在一起,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很不屑地说:“他现在 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远钟啊,你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何必担心人家的稀饭是不 是烫嘴巴? 你以为这就叫高尚吗? ” 费远钟正不知怎么回答,楚梅在外面敲门了,大声喊:“远钟,你今天不上晚 自习啊? ” 只剩几分钟了。费远钟立即站起身。 许三很诧异地把腿放到地板上,说:“你又要去上课? ” 费远钟没回话,去到客厅里,将挂在衣钩上的外套穿上了。 许三和费远钟一起下了楼。 快到底楼时,费远钟悄声问:“许三,你能不能告诉我,郑胜的那张图片你们 是怎么弄到手的? ” 许三淡然地说:“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搞什么新闻?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是怎 么弄到手的,我也说不清。” 晚上高三教师又开会,但不是动员会,而是关于推荐保送生的事。这并不关教 师什么事,只是给大家通通气。巴州市制定了一套严密的拒绝保送的措施,对那些 有可能考入一流名校的尖子生,特别是那些有可能考上省状元的尖子生,都竭尽全 力不让他们符合保送条件.比如郑胜和于文帆,他们在高二的时候都有机会获得省 级优秀学生称号,而锦华中学和德门中学根本就不为他们申报。 这段时间,张成林分外关心保送生的事。今年锦华中学没有学生符合保送条件, 张成林还关心什么呢? ——他关心的是德门中学的于文帆。 于文帆虽不是省级优秀学生,但她还有一个身份。按照规定,获奥赛全国决赛 三等奖( 含) 以上、省赛区一等奖的,也在保送之列,于文帆不是拿过奥林匹克数 学竞赛省赛区一等奖吗? 但上次开会,教委主任在会上没提,看来教委主任也不想 将于文帆白白保送出去.因为德门中学也罢,他也罢,都已经把冲击省状元的任务 交给于文帆了。张成林想,开会那天,洪强很礼貌地跟他和冉校长握手,是不是怕 他们捅漏子? 其实这又何必呢,具体推不推荐保送,主动权完全在各个学校。 洪强恐怕做梦也没料到的是,张成林也不希望德门中学把于文帆保送出去。 张成林有张成林的想法。 开高三教师会的两天之后,张成林终于得到确切消息:德门中学的确没有推荐 于文帆;据说某些高校发函到德门中学,希望于文帆免考进入他们学校,也被德门 中学一口回绝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张成林暗自希望的事,可消息传来,他却异常的不能 平静。 如果德门中学把于文帆推荐出去了,所有的烽烟将会消散,既然没有,张成林 就感觉到了沉重的负荷,他曾经当着冉校长、也当着教师发过誓:“今年,要把状 元整到我们学校来! ”郑胜走了,锦华中学再没有一个状元的苗子(根据郑胜目前 的状况,他不可能考状元了——可谁又说得清呢! 想到郑胜去了德门中学,张成林 凸出的胸骨就会不自觉地挺几下) ,那么,全部可能性都落到于文帆身上去了。往 届考省状元的学生,从各科均衡能力考察,还比不上于文帆。这就是说.战斗还没 打响,德门中学就奏响了得胜令! 德门中学本是这块地盘上的老大,提前奏得胜令, 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一回,因为有了于文帆,它真就有了“大树底下寸草不生” 的气概,如果德门中学有那么多教室,在巴州城区就可以形成生源垄断。上年秋季 开学的时候,去汉垣中学报名的学生把街压断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让人震撼,但 汉垣中学毕竟远.眼不见为净,要是德门中学也如此,它就在眼皮底下,你想不看 都不行。在这种强势威逼之下,其他学校必定生源惨淡,尤其是锦华中学! 因为, “郑胜事件”已让锦华中学的声誉狠狠地打了折扣,真到那时候,哪怕你把教职员 工全都发动起来,去人家德门中学附近,躲躲闪闪的.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 食店拉客一样,也只能顶屁用! 张成林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除了特别关心保送生的事,他还特别关心如何保护好自己学校尖子生的事。到 了这时节,各个学校都拉响了警报,提醒人们:收获的季节已经到来,那些掐尖儿 的猎手,已尾随而至! 警报是无声的,但风声鹤唳的气氛,人人都能感觉到。张成 林需要的,就是让学校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这种气氛。他深知,他养了一塘鱼,他把 龙眼扎住了,鱼不可能从龙眼里流走,但是,池塘那么大,说不准哪个地方会漏出 一个窟窿,出现一条暗道,这条暗道连向另一个池塘,他塘里的鱼,很可能通过暗 道流到别人的塘里去——战小川不是就已经流走了吗! 每每想到这一点,张成林就 会慨叹:“我好像是把什么都掌握了,其实,望着满满当当浑浊的水,我什么都看 不见,我成_ 『瞎子。”他只能像冉校长那样,一天数次往高三办公室跑。冉校长 每次来,都重复他那句话:尖子生比你家的存折还重要。张成林却把话说得更直接, 更狠:“别的缺口我堵不住,但谁要是去做奸细,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脑袋! ” 当然,家长会也是要开的,而且开得很频繁。每次家长会,冉校长和张成林都 会搬出一个事例:三年前,有个叫戴玉清的女生,是锦华中学非常突出的尖子生, 后来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大学,高考前一个月,巴人中学和仁贵中学都找到了她父母, 想以十分优厚的条件把她掐掉,可她父母坚决不同意,她父母就一句话:“我女儿 是锦华中学培养的! ” 42 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了,不管是领导还是教职工,都没有人再议论郑胜的那件 事,费远钟终于解脱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好几天没关心过儿子的学习,也没 关心过儿子练琴了。 这天,他晚上六点钟回到家里,感到特别的饿,换了鞋就去推厨房的门。楚梅 叫住了他,说:“胡老师刚才打了个电话来。” “什么事? ” 楚梅关了火,“今年八月份,俄罗斯有个国际少儿手风琴大赛。” “哪里? 俄罗斯? ” 楚梅说是,胡老师说,俄罗斯是手风琴的摇篮,胡老师说在……反正是什么战 争年代,有一些俄罗斯人流浪到了中国,他们啥都可以不带,手风琴却必须带上。 楚梅结结巴巴地I 罗嗦着,费远钟打断了她:“未必想去俄罗斯就去俄罗斯? ” “胡老师说,他手里有一个名额,他想推荐小含去。” “钱呢,胡老师说没说钱? ” “没说具体数字,只说自费。” “走那么远,不要个万把块钱怎么行。”费远钟咕哝了一声。 楚梅吓得跺了一下脚:“那么多? ——幸亏我没马上答应,我说你下班后给他 打电话。胡老师说,如果决定去,就把小含的户口簿尽快给他,他再交给上面,统 一办理出国手续。” 费远钟很不想打这样的电话,但这种事搁在心里总不好受,何况人家还等着。 于是他给胡珂把电话拨过去了,以格外惋惜的口气说:“胡老师呀,今年八月份费 小含走不成呢。” 胡老师咦了两声,听上去他很想问问究竟有什么事比参加国际大赛更加重要, 他可是权衡来权衡去,才让费小含在他心里浮出水面的,他现在不仅家里有学生, 艺术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多数学生的家长都常常请他吃饭,还给他送礼,可胡老 师看重的不是这些,他看重的是一个学生的当下水平和发展潜质,正因为这样他才 选中了费小含,没想到当家长的却用一句“走不成”就推掉了。他很想问,但他没 问,他咦那两声,就是希望费远钟自己把理由说出来,费远钟不说,他也就不好问 了。他说:“那好,那好。” 儿子还没回家,楚梅由气恼变成了焦虑,她又站到窗口去了。此前她已站到窗 口望了好多次。 十多分钟后.小含终于回来了。“怎么回事? ”楚梅问。 “扫地。”小含回答。他撒了谎。他没有扫地,而是在路上跟同学扇卡。谁一 巴掌扇股风过去,让卡从背面翻到了正面,准就把那张卡赢到手。 小含镇定地回答了母亲,可同时他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父亲正盯住他的眼睛。 他进了趟卫生间。 洗过手,很知趣也很规矩地坐到餐桌上去了。 “小含。”费远钟突然叫了一声。 小含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在桌上,用鼻音说:“嗯。” “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嘛。” “胡老师打电话来,让你今年八月份去俄罗斯参加国际手风琴大赛,你去吗? ” 楚梅奇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心想不是都已经回绝了吗,还问他干嘛? ——原来 是这事。可这事带给小含的压力。并不比被父母知道他撒了谎更轻。 他把嘴撅了起来,嘟囔道:“我不去。” 费远钟说:“那可是国际大赛哟。” 正是国际大赛这个词把小含吓住了,去惠春园表演,去胡老师办的学校表演, 还有胡老师让他准备的专场音乐会,已经让他背负了沉重的甲壳,听到国际大赛几 个字,他饭都不想吃了。 费远钟又说:“出国哟,去俄罗斯哟! ” 小含说:“那又怎么样嘛。” 这时候,费远钟的心里轻松些了。回绝胡珂之后,他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想那件 事情,小小年纪就出一趟国呀,对一个人的成长肯定是有好处的,何况是去手风琴 的摇篮地参加大赛,即便比得相当失败,去见见世面也总是好的,见了这样的世面, 今后遇到小场合,他就再不会怯场了。胡老师不是说他将来会大有作为吗? 可“大 有作为”也不是自得来的,而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这次不让他去参加比赛,是不 是就将他“大有作为”的路掐断了呢? ……费远钟的心里相当难受。他觉得要回绝 也不应该让他回绝,应该由儿子自己回绝。 现在儿子回绝了,所以他也轻松了。 但他又说:“小含.只要你有那个志向,只要你愿意去,爸爸妈妈再艰难,也 支持你。去一趟是要花很多钱的,来往的飞机票、那边的食宿费、参赛费,还有· 一些意想不到的费用。贵得死人! 刚才你妈妈问我,我说要上万,仔细一算,估计 一万块还拿不下来。——你去吗? ” 他盯住儿子。 小含皱着眉头,细声说:“我不想去。” 费远钟这才彻底轻松了,他说:“那就不怪当爹妈的哪。” 他突然间显得活跃了许多,吃饭时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话就停住了。 他的心里装着一副跷跷板,这头翘起来,那头又沉了下去。 ’ 他想:我的儿子到底是个缺乏志向的人啊! 饭后,楚梅清理餐桌的时候, 费远钟问小含:“最近学习怎么样? ” 小含说:“可以。” “可以是什么意思? 说具体些! 考试过没有? 得了多少分? ” 费远钟正为儿子的前途焦虑,说话的时候气冲冲的,但小含没像往天那样撅嘴, 也没皱眉头。父母没逼他去俄罗斯——这是父母第一一次没有逼他,这让他快乐, 让他感激父母,别说父亲只是气冲冲地问他话,就是扇他耳光,他也甘愿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