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43 无数次从正道街走过,费远钟几乎就没抬头望过一眼,那些血色地毯会将人们 引向何方,他并不清楚。可今天许三却要在那条街上的天字酒楼请他吃饭了。天字 酒楼在巴州市是属于顶级高档的酒楼,尽管许三是摆排场的人,但他单独请费远钟 或者费远钟一家,决不会到那么好的地方去。他当然还请了别的人。费远钟问是些 什么人,许三说:“现在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都是朋友,你去了就认识了。”包 间里没有许三,只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陌生人,费远钟以为自己走错了,正要把头 缩回,陌生人却身子一弹迎了过来,微笑着问:“你是费老师吧? ”费远钟说我叫 费远钟。陌生人紧紧地抓住费远钟的手,不停地摇,连声说:“费老师好,费老师 好。”他的手呈深褐色,软得像熟柿子,费远钟像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带一 丝惊慌地把手抽了回来。但既然这人知道他,肯定也是许三请的客人了,便跟着他 进去落了座。费远钟说:“许三不是说他已经到了吗? ”陌生人说:‘‘他刚来这 里坐下,报社就有急事找他,他去处理了就来。”费远钟心想,等许三去报社处理 了急事才来,我就该上课了。他问陌生人:“请问贵姓? ”看陌生人的样子,很像 从许三老家来的。 陌生人却没回答费远钟的话,摸出一包烟来给费远钟散。是软“中华”。他看 上去神情忠厚,肤色和土地的颜色差不多,像个老农民.可他抽这么贵的烟,关键 是他发烟的动作有一种特别从容、特别斯文的气象。他亲自给费远钟把烟点上,费 远钟第一口烟还没吐出来,许三的电话就来了。许三的电话是打给陌生人的,问费 远钟是否到了,陌生人说费老师已经跟我坐在一块儿了,然后把手机递给费远钟。 许三万分惋惜地大声喊:“远钟,兄弟呢,我来不了啦! ”费远钟说你不来怎么行 啊,你不来我们也就走了算了。许三说:“走啥呀走,菜是订好了的.你们把它吃 掉就是,多吃些,帮我也吃点。本来我请了四五个人,结果那几个家伙都有事,就 只有你跟老洪两个,老洪是个有意思的人,你们好好聊聊。” 费远钟接电话的时候,陌生人已去了门外,让服务生上菜。费远钟挂了电话, 虾呀蟹的都上来了。服务生开茅台酒的时候,陌生人将一钵龟汤转到自己面前,把 龟头用筷子拈断,放到了费远钟碗里。费远钟想,这怎么成呢,虽然许三有数不清 的朋友,但自己跟许三既是老乡,又是同学,许三不能来,这里的主人就应该是他 了,怎么能让客人为自己夹菜,而且是把最好的部分给自己。在巴州人看来,吃动 物头部代表的是事业发达。费远钟想当主人,可看那架势,陌生人根本就不打算让 他当主人,他把龟头夹给了费远钟,又立即吩咐服务生,让换大些的酒杯来。费远 钟说:“不行不行,我是不能喝酒的。”陌生人说没事费老师,这茅台酒是甜香型, 不上头。 既然留下来了,就得应付。许三不是叫他老洪吗,费远钟说:“老洪,请问在 哪里高就? ” 老洪却端上酒杯,站起身说:“费老师,久闻大名,我先敬你一杯! ” 费远钟也只好端上酒杯站起来。两人碰了杯,老洪脖子一仰,一杯酒咕啷一声 吞了下去。费远钟酒量有限,尤其不能喝急酒,可头回跟人家见面,对方的身份都 不清楚,不干杯说不过去,也将杯子清了。老洪却没有坐下去,将两人的杯子斟满 后,说:“费老师,你是许记者的朋友,我也是许记者的朋友,那么我们俩也就是 朋友,——为朋友干杯! ”喉咙咕嘟一声响,杯空了。费远钟觉得这么喝下去还了 得,可人家是为朋友干杯,你不想跟人家做朋友吗? 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结交的所 谓朋友,一点也算不了数,可现在不是你的事,是人家的事,你不干杯,难道是看 不上:人家吗? 他又喝了。谁知老洪还没坐下去,又倒了第三杯酒! 费远钟说: “不能喝了,真不能喝了! ”老洪说:“这一杯喝了,我们就慢慢来,人家说见面 三杯酒,我们有许记者在那里,虽是第一次见面,事实上已经是老朋友了,老朋友 还不该连饮三杯? ”费远钟这时候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他觉得自己是在被这个表 面忠厚的人牵着鼻子走。老洪把酒斟好,说:“费老师.我听许记者说,你是好人, 今天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这天底下,什么人都好找,就是好人不好找。如果允 许我骄傲一次,那么我告诉费老师,我也是好人,——为好人干杯! ”这一次,老 洪喉咙里那咕嘟的响声还没发出来,费远钟就把酒吞了下去。 他好像带着隐隐的怒气,心想我把这杯酒干了,看你还能编排出什么喝酒的理 由! 老洪已坐了下去,掏烟给费远钟,但这回不是发散烟,而是把一整包中华烟扔 了过去。费远钟急忙将烟扔回给了老洪。不管这烟是谁的,由老洪给他,都让费远 钟有一种被控制的感觉。 老洪也没坚持,从打开的那盒里抽一支递给费远钟,并再一次给他点上。费远 钟抽了两口,酒劲儿就上来了。他的脸好像膨胀起来了,整个身体都膨胀起来了, 悠悠地往上飘。 他说:“请问老洪在哪里高就? ” 老洪把烟头对着烟缸弹,刚点上,烟灰还没出来,而他像不弹下一点烟灰,就 不甘心似的。他的脸那么黑,那么粗糙,指头却很纤细,有一种女性修长的媚态。 费远钟看着那只手,心想如果倒回去几十年,他的手被胡珂发现了,一定会说他有 练琴的“条件”。想到这里,费远钟皱了一下眉头。儿子不能去俄罗斯比赛,是因 为他给不出钱,可他故意让儿子选择,最终把责任推到儿子身上,惭愧呀! 老洪还 在弹烟灰。别看他手指纤细,却有力,真像弹琴的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回答 费远钟的问题:“我跟费老师一样,也是个教书匠。” 这时候,费远钟心里无端地紧张了一下,像毫无准备的时候,脸上突然飘来一 滴水。 “洪老师在哪里教书? ” 老洪又吸了一口烟,吸得很重,蜡黄色的烟雾蜜蜂似的倾巢而出。“对河,德 门中学。” 费远钟的脊骨往下沉了沉:“你该不是大名鼎鼎的洪强主任吧? ” “什么大名鼎鼎啦,你们张成林才是大名鼎鼎。” 言毕,洪强递给费远钟一张名片。 费远钟接过名片,烟雾却梗在喉咙里,老半天出不来,喉咙发痒,咳了好几声 嗽。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场所谓的朋友聚会,是许三和洪强合谋导演出的 阴谋,是专门为他设置的陷阱。根本就不是许三请客,而是洪强请客! 许三不来, 是故意的,并非报社有什么鬼急事。而在这时节,他作为火箭班的班主任,怎么能 够单独与外校领导见面? 何况是德门中学的教务主任! 很显然,洪强花重金请他, 是有意图的。 洪强当然有意图。许三出差回来后,当天晚上就请了德门中学的领导吃饭。因 为妻子刘庆瑶在德门中学,每隔一断时间,许三都要请德门中学的领导吃饭,这样 .妻子在德门中学总是受到比别人更多的照顾,特别的照顾倒说不上,偶尔的迟到 早退,领导不予追究,这就足够了。那天,许三在席桌上当仁不让地成为主角,把 他讲给费远钟和楚梅的那些见闻,痛快淋漓地渲染了一通。之后,不知是谁开了头, 说到了《巴州教育导报》郝记者写的那几篇报道,许三傍着洪强坐,他叹息了一声 :“唉,我估计这件事对我同学肯定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洪强很经意:“你同学 ?关你同学什么事?”许三小声说:“怎么不关我同学的事,他是锦华中学火箭班的 班主任啦! ”洪强紧紧地握住他面前的酒杯,都快把酒杯捏碎了。为了弄到锦华中 学尖子生的家庭电话或住址,他想了很多办法,但收效甚微,毕竟,一个在北城, 一个在南城,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彼此认识的很少,如果……他那么捏了一阵杯 子,拍了拍许三的肩膀,说:“许记者,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 他们去了大厅,站在一个角落里。当洪强把事情说了,许三连连摆手:“不行 的不行的.肯定不行! 你不了解我这个同学,说句公道话,他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人, 我平时经常嘲笑他的正直,但心里是佩服他的。” 洪强想了想,说:“先试试好吗? 管他行不行,先试一试。” 许三说:“我看试的必要也没有。” 洪强说:“许记者,你是大记者了,你搞的许多新闻,不也是试出来的嘛;这 天底下,哪怕所有的必要性都丧失了,试的必要性是不能丧失的,试都不试,社会 就不发展了。再说我刚才也把道理讲得很清楚。 做这件事,一点也不损坏他的正直。” 洪强的口气中有种不容商量的硬骨。 许三对妻子是一个特别富有责任心的人,他怕自己坚持下去,长时间以来建立 起的良好关系,就会遭到破坏,妻子在学校,也不会过得那么自在了,于是他说: “既然这样,那就试试看吧。” “这就对了! ”洪强重重地拍了一下许三的肩膀,“许记者,你给你同学—— 姓费? 费远钟老师? 其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你佩服他,我也佩服他,他教书有一 套! 只要他坐镇高三,高考时最拔尖的语文成绩就是锦华中学的。好,你先给费老 师透个风,就说抽个时间由我请他吃饭,你观察一下他的态度。” 许三犹豫了抽半支烟的工夫,才说:“好,这个话我可以带。” 但是,他那天到费远钟家里去,一直没把这个话说出来。最深的原因不是扯闲 话耽误了时间。而是不好出口。跟费远钟分别后。他立即给洪强去电话,老实承认 自己不敢说。洪强在那边笑,说你许记者也这么胆小,倒让我长见识了。随后,两 人合谋了今天的这场聚会…… 费远钟再也坐不住了,说:“洪主任,酒喝好了吧? ” 洪强说我喝好了,你还没喝好,我再陪你喝几杯。 紧接着,他没给费远钟接话的机会,立即把他今天请费远钟的意图,针针见血 地挑明了。 听了洪强的话,费远钟脸都变青了,短促浓烈的眉毛挤成一堆,像没点燃的柴 火,直往外冒烟。他直愣愣地盯住洪强,嘴唇哆嗦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站 起身,跟洪强手也没握,只是含糊地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出了包间。 下楼来,刚过马路,进入那条通往校园的冷巷子,费远钟立即摸出手机,给许 三打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费远钟开口就骂:“你他妈的许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 许三那时候正跟妻儿坐在一起看电视。手机一响,他立即意识到是费远钟打来 的,忙跑进卧室里去接,听到费远钟骂,他怔了片刻,才故作惊诧地说:“怎么啦 ?远钟你这是怎么啦?” 费远钟继续骂:“你自己是猪狗,就以为别人都是猪狗? ” 许三委屈地“哎呀”了一声,说你龟儿子费远钟,我只不过给你介绍个朋友, 哪一点惹了你? 要是不喜欢他,今后不来往就是——你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他让 你埋单了? 费远钟知道许三在装糊涂:“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哪路货色,未必 我还不清楚! ” 许三呵呵地笑起来:“远钟呀,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老婆在他手下讨生活, 他让我把你介绍给他,我还敢拒绝不成? ” “要不是你老婆讨好卖乖,要不是你帮他挽套子,我们怎么可能坐到一张酒桌 上去? 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你介绍千个万个,也不该介绍我。你这是害我呀! 要是 锦华中学知道了,哪怕我什么也没干,也只能打起铺盖卷走人! ” 许三容许别人骂他,却不容许骂他老婆,他深长地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说 :“亏你费远钟读大学的时候当了四年副班长,胆子咋就这么球小呢! 你这算个什 么卵事呀,就吓成那样了? ” “我不是被吓住了,你他妈的也不想想,我在锦华中学教了十几年书啊! ” 电话那边发出一连串嘴皮子打碰的声音:“教一万年书又怎么样? 未必你对它 还有感情? ”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这种油滑惯了的人! ” “好,我油滑,你高尚,这行了吧? 我告诉你费远钟,以后再遇到这种好事, 想我告诉你也不可能,你不干就不干,别损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 44 几天过去,费远钟都提心吊胆,当张成林上来交代不要做奸细的时候,费远钟 总觉得说的是自己,禁不住耳根发烧;手机响了,分明不是许三的,也不是洪强的, 可他就是不敢摸出来接。 在家里,他害怕自己下晚班后许三和洪强打电话来,可能把儿子吵醒,也可能 让妻子听到,便特地去买了几米电话线,把座机装在了自己书房里。 好在许三和洪强也都没打过他的座机。 直到一个星期后,费远钟的心才算定下来。他查找手机的未接电话,没有一个 是许三和洪强的,证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就好! 他不是冒风险的人, 他是过日子的人。 当他觉得事情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许三联系一下,那天他骂许三的话,有 些重。 他打电话去的时候,许三正好在南城采访,采访结束。已是下午五点半过,便 直接上了费远钟家。费远钟不给他打电话,他也准备今天来一趟的。 进屋之后,许三问:“小嫂子呢? ” “值班呢。” 这正好说话。 两人进了费远钟的书房,费远钟递上一支烟说:“我那天说你油滑,骂你猪狗, 没得罪你吧? ” 许三嘁了一声:“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坟上的草都埋人了! ” 费远钟看着他,并不完全理解他的话。 许三从鼻孔里冲出两管白烟,很认真地说:“远钟,我的有些事情,你并不清 楚。”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才继续说:“我刚毕业的时候,跟你一样教书,只不过 你是在县中学,我是在乡中学,当时我是那所乡中学文凭最高的,可他妈的口才太 差,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往讲台上一站,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人家开始还对 我刮目相看,后来就把我看白了,说我是冒牌货。两年半过后,乡中学就把我踢了, 踢到哪儿? 踢到那个乡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 在那山上撑持了几十年的一个老教 师实在教不动,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学校唯一的教师。我是春节过后上山的,从 早上开始爬,天黑得差不多才到。整个一座破庙子! 包老师等着我呢,听到脚步声, 他迎出来了,哪像个教师呀,脸那个瘪,背那个驼,头上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颤动, 全身只剩下个骨头架子了。他把我领进篾笆墙围成的寝室,指着床上的枯草说,许 老师,这枯草我就不带回家了,留给你,山上冷哪。随后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我带 来的被子,说这被子薄哟,你睡觉的时候,把四边拶紧,免得透风。然后他又从一 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说许老师,我没什么欢迎你的,就留了这半把挂面……” 这故事,费远钟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许三讲得那么投入,仿佛回到了那架山上,回到了包老师身边,他说:“远钟 你知道我当时想干啥吗? 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声爷爷。从小到大,没有哪 个外人像他那样瞧得起我和关心过我……”说到这里,他摸出一张纸巾,擦抹被泪 水打花的眼镜。 费远钟很受感动,说算了,别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许三重新把眼镜戴上,接着说:“那所学校加我这个教师在内,全校只有十五 个人! 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学校离村子远,后面又是乱坟岗,晚上一个人睡在那里, 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害怕呀! 秋风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寝室就被雪 压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经上就出毛病了,刚上五分钟课.我就把讲桌上的铃铛 举起来摇:‘下课了,下课了! ’学生还没跑出教室,我又开始摇铃铛:‘上课了, 上课了! ’我并没疯,我只是这样来发泄。又过了半年多,我想这不行啊,这会误 了孩子们的,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 我走了,说不定还会来个像包老师那样负责 的人。于是我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打声招呼……你说我油滑惯了,这话不对,现在 想起我在那山上的作为和后来的逃跑,我心里还感到愧疚。我对不住那里的家长和 孩子。” 费远钟说:“对不起呀许三。” 许三陷入回忆之中,像没听到费远钟的话,继续说:“远钟,你还记得我读大 学时候的样子吗? 那时候,我不跟同学结交,走路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地上,你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多次听到有同学说:‘看许三那副模样,像心里藏着天大的 秘密似的。’说得对,就是有秘密! 你知道是什么秘密吗? ——贫穷和自卑,这就 是全部秘密! ” 费远钟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许三,我不该骂你那些话,我向你道 歉。” 许三将厚而小的手掌一挥:“用不着,完全用不着! 我后来真的变得油滑了。 我离开那…卜,等于就是甩掉了公职,球钱没一分,就去县城里闯——我连家也没 回,怎么能回去呀,丢人啦! ——什么事没干过? 去河码头当搬运,在城里挖下水 道、当棒棒荤。甚至去城背后的金山为人掘墓穴,都干过! 那时候我知道你在县中 教书,可哪敢去找你呀? 不过.那么一阵胡搞,倒把我胆子搞大了,话也逼出来了 .灰飞烟灭的雄心,也就跟着复活了。于是我到了巴州城。当时根本没想好要干什 么,也是机缘凑巧,我来的时候,恰逢《巴州商报》招记者,我去参考,一考就中 了。商报招的是临时记者,把我们不当回事的,没有同定丁资,只是根据上稿率算 钱。我念大学时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更重要的是,我在底层混了那么些年,这下全 都派上用场了,我采写的稿子,上头版的多得很.可我挣的钱还是比正式职工少几 倍。我那时候还是光棍一条.想找个女人呀,成个家呀.连个正式岗位也没有,怎 么成家? 我拼了命表现,希望商报把我调进去。那时候我不抽烟的,但我身上随时 揣着中华烟,见领导就发。这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不把你当回事。于是我想,不 能在商报一棵树上吊死,我既给商报写稿,也给晚报写,还给时报写,只不过多备 几个笔名罢了。后来,商报知道我这么干,领导把我找去大骂。人家不是骂我油滑, 也不是猪狗,而是‘粪便’! 可他们又离不开我,继续让我干。只是依然不调我。 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后,我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写稿,还把商报的策划透 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 费远钟的脑子里,浮现出张成林说到“奸细”这个词时的样子。 ,“后来 的事情你也知道,”许三接着说,“教育导报把我要了过去,解决了我的户口问题。 但我告诉你,我在导报照样当线人! 导报也有社会新闻啦。我把导报的策划又透露 给商报、晚报和时报,他们再付我一笔不菲的酬劳。你对办报不熟悉,不懂得现在 的报纸都是策划出来的,谁策划得好,谁就有发行量。策划是生命线。我这么一搞, 商报领导反而对我客客气气的了,那个骂我是粪便的人笑着对我说:‘狗日的许三, 你真是一株铁线草! ’他说得好! 远钟你生在县城,不知道铁线草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一种呈藤状的草,哪里有土哪里长,农民锄地的时候,一锄将它挖去,扔在荒 坡上,这没关系,哪怕是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丝土星,它就要长给你看! 反正, 只要不是被牛羊吃了,不是被剁成浆了,它就能生长! 你说它贱也可以,说它生命 力强也可以。随你的便。” ’费远钟真诚地说:“兄弟,我佩服你,跟你一比。 我觉得自己过得太平庸了。” 许三哼了一声:“别给我灌迷魂汤,我有几斤几两,未必我自己还不清楚! 刻 在我脸上的就只有两个字,左脸一个卑,右脸一个微。合起来念就是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许三在自己脸上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刻,这让费远钟不由地涌起 一种酸楚。 他说:“哪里呢,你现在是名记者了。” “名记者,球,那都是过去时了! 任何‘现在’都是过去时,我们说‘现在’ 的时候,它就已经过去了。就这么回事。我只相信未来,但我又对未来没有把握。 谁能把握未来呢? 你费远钟把握得住吗? 你跟第一个老婆结婚的时候,就知道 她那么年轻就会死吗? 你儿子小含那么聪明,可你知道他的未来吗? 你如果不好好 生生给他积攒些钱,将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 光是把他送到大学,也会把你 磨死! 眼下看起来你的钱够花,过几年就不够花了! ” 费远钟无力地笑了一下。是啊,如果有钱,他不仅要把儿子送进大学,还想把 他培养成音乐家呢! 可是他没有钱,别说把儿子培养成音乐家,让他去俄罗斯参加 一次比赛也只能翻白眼。 许三终于直截了当地问:“那天洪强怎么对你讲的? ” “还怎么讲,他不是来掐尖儿的吗。”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说没说你提供一个学生给你多少钱? ” 、“还 没谈到那个份上。我也不想谈。” 许三沉吟片刻,说:“远钟,你可能确实比我高尚,我打心眼里敬重你。但我 觉得.有一个观念你没扭转过来,你虽然是一线教师,但我可能比你更熟悉教育系 统的事,许多尖子生家里都是不宽裕的,快高考才来掐尖儿的人,往往能给他们提 供优厚待遇,把他们从经济困境中解放出来,这有什么不好? 我觉得,只要对学生 有好处,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划提供给别的报社,让大家比拼,让读者 有更丰富的东西可看,我也就觉得自己算不上粪便。你说呢? ” 费远钟并非不知道许i 所说的情况,但他没有表态。 许三叹息了一声,说:“远钟,有件事我要老老实实告诉你,你那天骂我,我 不仅没生气,我还在期盼着你骂,你明白吗? 那天你打电话来之前,我在看电视, 可是我既没看清图像,也没听清声音,我在等着你来电话骂我! 我甚至等得有些焦 急,为什么? 你是_ 个有原则的人,甚至是亮色,我不愿意这一点亮色熄灭掉! — —不过呀远钟,后来我想,是不是所有的原则都值得尊重呢? 你坚持了一种原则, 却丢掉了另一种原则,到底是你坚持的原则更好,还是丢掉的原则更好呢? ” 费远钟无法回答。他为“亮色”两个字感到羞愧。 如果许三知道他违背诺言,把那套高考大纲和“名师详解”在到手的当天夜里 就给了张成林,还会认为他是亮色吗? 费远钟觉得,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比许三“高 尚”。 许三又说:“你把丢掉的原则捡起来,既对尖子生有利,也对你自己有利。现 在有一种批评性的说法,意思是教师把学生不是当成教育对象,而是当成资源,可 教师不把学生当成资源,请问还有什么可以作为资源? 既然学生是教师唯一的资源, 就要学会利用。你好几次说五楼那个教师开家庭食店不对,他有什么不对的? 只要 他做得比学生食堂更干净,分量更足,同时也没耽误教学,你就不应该指责他。远 钟啊。 你总是依赖于组织,你应该学会依赖自己! 很多人都习惯于寻觅别的条件,原 因就是不会利用自身条件。 这肯定是不行的! 世界上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屁股去坐对不对? 如果 用别人的屁股去坐,那还是你的宝座吗? ” 说完这些,许三站了起来,郑重地交代:“我是认你作哥们儿才给你讲这些的, 你自。己考虑吧,想通了就给我来电话,直接给洪强去电话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