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50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费远钟处于极度的焦灼之中。 藏在他书房抽屉里的那个电话号码.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抗议了,希望将它 释放出来。 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费远钟掂量着。 ——既然张永亮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 但费远钟无论如何也 下不了手。他无法想象钱丽失去张永亮后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他坚信,只要把张永 亮的信息告诉了洪强,洪强会兴奋的。德门中学鸿鹄班和重点班的后墙上,都张贴 着外校尖子生的姓名,给学生圈定这些人是必须超越和战胜的目标。 张永亮就上了重点班的后墙。他不仅上了后墙,名字下面还被画了条红杠,因 为从近期的摸底考试看来。 张永亮远远超出一般重点班学生的水平。洪强一旦得知张永亮的信息,去做他 父母的工作,肯定能做通。战小川去德门中学后,张永亮的母亲又到学校来过若干 次,都是给儿子送补品,她再不像往常那样坐在椅子上喘上几口气就急急慌慌地说 话了.她显得比较沉默;即便说几句,也是说战小川的时候比说“我永亮”的时候 更多些,话倒是不明显,意思是明显的:德门中学怎么那么没眼光,把战小川挖过 去呀! 这证明,战小川的母亲早就在她面前炫耀过了,同时也证明,张永亮的父母 还并不十分清楚将作为尖子生的儿子转到其他学校去,会得到些什么好处。如果知 道了,又有了转走的机会,他们是不会犹豫的。 可这么一来,钱丽就惨了。为了这届学生,钱丽付出了全部心血。点点滴滴, 都是心血! 别说张永亮只是打了她的手背,就是像莫凡宗那样差点被打飞,张永亮 依然是钱丽手里的宝贝。 然而,许三说得对,人们之所以去外面寻找资源,就因为不会利用自身资源, 现在,张永亮就是费远钟的资源。那一次,许三问洪强说没说提供一个尖子生给多 少钱,费远钟说“还没谈到那个份上”,事实上,洪强是说过一个数字的,洪强说 只要是上了他们教室后墙的尖子生,提供一个最低给六千,要是名字下面画了红杠, 至少八千;这么说来,只要把张永亮卖掉,八千块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到费 远钟的卡上了。的确是神不知鬼不觉,卖尖子生的事.是绝密,学校不可能查出来。 好些年来,那些出头的尖儿被掐来掐去,肯定有一部分是“奸细”出卖的,可谁听 说某个学校把奸细查出来了? 费远钟一直记着“八千”这个数字,这个数字是刚从 火里刨出的山芋。烫得他皮肉起泡.但同时他也明白,只要冷却下来.它就是香喷 喷的美餐。这一辈子,费远钟还从来没有一次性地将八千块钱攥在手里的时候呢… … 这天,夜已走向深处,儿子早已睡下,妻子在值夜班,费远钟在书房里。他本 来想再研究一套试卷.可事实上他啥也干不了,东摸西摸,五心不定。 他终于把写着张永亮家电话号码的那张纸片从抽屉角落里取了出来。 他思谋着:这个电话是打给许三还是打给洪强呢? 当然,毫无疑问,只能打给 洪强,怎么能打给许三? 他开始寻找洪强给他的名片。跟洪强见面的那天晚上,他 回家来就把洪强的名片扔在了书桌上,用一本字典压住的,很容易就找到了。名片 的背景呈纯白色,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看得出来,洪强是一个办事利索的人, 也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费远钟久久地注视着洪强的名字,心想跟洪强在天字酒楼 吃饭的那天,他既然那么恼火,过后为什么没有把洪强的名片扔掉? 他无法回答。 他只是承认:在某一个时刻.事物必然从无到有。 试了几次,他到底把听筒拿了起来。 只响了一声,洪强就接了。 这说明他也没睡。 洪强说:“老……” 费远钟说:“洪主任你好,我是费远钟。” “哦,费老师你好哇! 一看这个电话,我猜就是你呢! ” 夜这么深了,洪强表现出的热情却异常的夸张。 这让费远钟感觉很不真实。他不知道是夜晚不真实,还是洪强的热情不真实, 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不真实。 他说:“洪主任……许三最近跟你联系过没有? ’’洪强说没有啊,好久没联 系过了,他跟你联系过吗? “也没有,那家伙,”费远钟干干地笑了几声,“恐怕 又下县采访去了吧。” “有可能,”洪强说,“许记者总是忙。”他说得那么无心。他说得充满期待。 然而,他期待得越深,费远钟心里的门就关闭得越快。他说洪主任,我就是给 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其他没什么事。 洪强没想到会是这样。其实,他是非常注意自己说话的语气的。从许三的描述 中,特别是那次跟费远钟见面之后,使他认识到,费远钟是一个相当自律的人,这 样的人自尊心总是很强的,他以为费远钟的自尊心在深夜里沉睡了,才突然来这么 一个肯定有什么想法的电话,深怕自己一个语气不对,就把他沉睡的自尊心唤醒过 来。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他期待着一个结果,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他说:“费老师……于文帆在那边过得好吧? ” 费远钟说很好很好,洪主任你放心就是了。 洪强“哦”了一声,还要说话,可费远钟慌忙道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的手心直冒冷汗。 他把写着张永亮家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握在湿淋淋的手里,把洪强的名片也握在 手里,然后咬咬牙.一绺一绺地撕,一点一点地掐,掐得粉碎。 那之后是个星期天,现在的高三年级,星期天下午也要上课,只是没课的老师 可以不坐班。 下午第一节课,张永亮就没来。他暂时失踪了。 但是很快,就知道了他的下落。 然而,再也把他收不回来了。从锦华中学的角度说,他永远失踪了。 班主任钱丽首先发现张永亮的位子空了。那是一粒被挖掉的眼珠。钱丽异常清 晰地感觉到了刀尖剜进骨肉的疼痛。她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张永亮哪里去了吗? 同 学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个男生说,今天放午学的时候,他跟张永亮一同出 教学楼,两人走到底楼大厅,看见有人在花园那边的假山旁边向张永亮招手,张永 亮就向那人跑过去了。钱丽问朝张永亮招手的是男是女,长什么样。那男生说是个 男的,卷发。钱丽明白了,那是张永亮的父亲。张永亮的父亲来学校的时候不多, 但他那头卷发给人印象深刻。钱丽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学校东大门跑,查看来人登 记簿。每天来学校看孩子的家长都要记几大张纸,但今天没有一个是找张永亮的。 钱丽绝望了,那个生着天然卷发的人分明就是张永亮的父亲,他却不照实登记,证 明是有预谋,是成心要把孩子带走。她给张永亮家打电话,没人接,打他父母和张 永亮本人的手机,要么关机,要么通了也不接。 ’钱丽重新跑回教室的时候, 已经上课,朱敬阳在板书课题,但钱丽完全没有注意到朱敬阳的存在,她大声说: “同学们,你们要给我作证,那天张永亮骂了我,还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我没 有还嘴,更没还手,连批评他一句也没有过,同学们你们要给我作证啊! ”朱敬阳 左手举着书,右手举着粉笔,身子朝向黑板,脖子却扭过来,看着站在他背后的钱 丽。钱丽脸上热腾腾的,汗水能一抓一把。所有学生的头都低垂着,这时候,朱敬 阳才注意到了,张永亮的那个位子是空着的,他知道出大事了,拿着书本,轻手轻 脚地走出了教室。 不到半分钟,朱敬阳就去把钱丽叫了出来。还在走廊上,钱丽就说:“朱组长, 那次……”朱敬阳说:“知道知道,你既没还嘴,更没还手,学生可以为你作证, 我们全体教师都可以为你作证! ” 钱丽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气。那样子像从深水里钻出来,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教政治的何老师下节才有课,但他现在已来了办公室,朱敬阳便让何老师去钱 丽班上顶他.他去各班查查,看还有没有丢失的学生。 钱丽进了办公室。那种得救的感觉早已消失,因为她被另~个事实打倒了。这 个事实就是:她班上的尖子生被人掐掉了一个,而且是最突出的尖子生! 今年高考, 她要把重点快班变成另一个火箭班的理想,已经很难实现了。这对她是多么沉重的 伤害。她哭了。 朱敬阳已察看完毕,确信只是丢失了张永亮,回到办公室后,见钱丽在哭,说 :“哭有什么用? 赶快报告吧! ”他几乎是飞奔着向二楼跑去。冉校长和张成林, 而今每个星期天都是坐全天班的。 他首先去了教务处。在一般人,听了某件事情,都会有个或长或短的反应时间。 而张成林听了朱敬阳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朱敬阳说话的尾音本来就短,而他 那短促的尾音还没落透,张成林就已经做了指示:“你立即去学生寝室,看看张永 亮把被盖衣物带走没有! ” 张永亮可不是战小川! 朱敬阳又是飞奔而去。 当他湿淋淋地回到教务处,带着无比的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主任. 看来张永亮并没有走,他的被子和皮箱都在。前几天他妈给他送来的西装,也伸伸 抖抖地用衣架挂在床头上的。” 张成林挺着胸,咬着牙,没回话。他刚才已经利用他在德门中学的“资源”, 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而今的张永亮,已经坐到德门中学的教室里去了! 别说张永亮 家那么富,不在乎被子、皮箱和西装,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被外校挖走后,也不会 在乎那些破玩意儿! 张永亮只需偷偷把书搬走就是了。 “把高三所有教师召集到办公室去! ”张成林命令。 朱敬阳离开了,张成林才去向冉校长汇报。 冉校长说:“这是真的? ” 张成林没言声。他觉得冉校长的问话没有意义。 冉校长沉默了很有一阵子,终于愤怒地破口大骂,既骂德门中学,也骂张永亮 的父母。而最让冉校长感到愤怒的是,他拿德门中学没有办法。拿张永亮的父母同 样没有办法。不需要证明,就知道与张永亮的父母根本就联系不上,即使找上门去, 人家也不会接待你。 这与德门中学在于文帆父母那里的遭遇,是完全一样的。 冉校长和张成林上到六楼来的时候,朱敬阳还在给没课的老师打电话。 费远钟来得正是时候。他本来没有课,本想在家里看看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 去,于是想。干脆去办公室备一会儿课吧,即使课也不想备了.也可以跟同事说说 话。自从那天夜里给洪强打了那个电话,他就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长出了一块 什么东西,这块东西让他左右受煎熬,坐着,坐着受煎熬.睡着,睡着受煎熬。黑 夜里,他躺在床卜.睁着眼睛.心想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就把那个电话给洪 强打过去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 幸运的是,他最终没把张永亮卖给洪强。 ——太幸运了! 在费远钟看来,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幸运。 他进办公室的时候,朱敬阳正拨他的电话,看见费远钟,朱敬阳消掉了摁出的 几个数字,又开始拨其他人的.每拨通一个,都极小声而神秘地只说一句:立即来 办公室。除了朱敬阳摁键的声音和通知人来的声音,办公室里阒无声息。冉校长和 张成林都没坐在凳子上,都站着,都抄着手,黑着脸。莫凡宗和周世强在批改作业, 多少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钱丽就不一样了.她显得那么虚弱.脸色潮红。像个老 肺病患者。别的教师被这种凝重的气氛压迫着,呼吸声就像被捂在河里吹水泡那么 响。费远钟把各位扫了几眼,拿出了备课本,可他分明感觉到学校已经出了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心虚,心虚得气也提不上来。 他想,这时候把备课本拿出来,好不好呢? 我是不是该做点别的呢,比如说, 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然,我必须问一下,要不然人家就会猜疑:他进来分明 看到气氛不对,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 他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边的老师捅了一 下。 用眼睛问了。 那老师悄声说:“张永亮跑了! ” 费远钟的嘴使劲地张开,而且就那么一直张着,直到那老师又把头低到了胸前。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中…… 所有教师都到办公室来了,大家都以为冉校长要骂人,甚至会暴跳如雷,可是 他没有,他只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一句正经的指示也没有作,就离开了! 上到六楼,冉校长就陷入了沉思,直到离开高三办公室,他也没能从沉思中走出来。 冉校长这一走,张成林也跟着走了。 这时,凡有课的教师,都齐刷刷站起来,奔赴各自的岗位,没课的,坐在那里 继续发呆。 大约过了十分钟,张成林又上来了。他走得那么急,横格白衬衫的衣襟直往后 捋。他进来后,把办公室门关了,说:“大家注意,我在这里透个底,我们学校出 了奸细! ” 很显然,他发布的观点就是冉校长沉思的结果,或者说,是张成林跟冉校长商 量的结果,还可能是张成林从他的“资源”手里打听来的结果。 像一粒子弹打在费远钟身上,坚硬.滚烫。他抽搐了一下。 “什么叫奸细? ”张成林接着说,“就是帮助敌人刺探消息的人! ——费老师 .你是教语文的,我这个解释错没错? ”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费远钟身上,但费远钟却像傻子似的,反应不过来。 张成林并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又盯向别处,“娘的,”他说,“大家可能已经 知道,我们在其他学校也养了奸细,否则像于文帆这样的学生我们很难挖过来,但 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去跟那个人见面,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心里却在作呕。没 有人看得起吃里爬外的家伙! ” 说了这些话,张成林气宇轩昂地走了。 他人走了,却把一个问题留了下来。大家的心里被一种奇异的惆怅弥漫着。此 前,他们听说好多学校部有奸细,但并没有实感,现在证明奸细真的存在,不仅存 在于别处,还存在于近旁! 在没弄清事实之前,每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教师们 尽量不去观察别人的脸色,但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往往是刚抬头看某一个人,那人 也正抬头看自己。两人的目光还没碰上,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错开了。只有费远 钟才没看别人。他回味着刚才的所有细节。什么叫奸细,张成林为什么要问我? 语 文老师又不止我一个。他问了我,为什么又不让我回答? 费远钟真想看一看别人. 他把握不住张成林的这些举动,到底传达出了怎样的信息,又给人造成了怎样的印 象。可他的脖子像被打断了,直不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一万个不明白, “我那天晚上连张永亮的名字也没提,他怎么就去了德门中学,而且还是‘奸细’ 出卖的? 难道洪强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从电话线上爬过来,在我书桌上把张永亮家 的电话号码偷看了去? ”他无法理解.也感到恐惧。 51 学校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教学大楼依然耸立,钟声依然 按时响起;下课后,由于教师无止境地拖堂,学生依然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只 能夹住,夹得脸都变成猪肝色;早上起床时.由于睡眠严重不足,学生昏头胀脑地 在双杠或墙壁上撞破额头的事情,依然在某一处发生;太阳出来的时候,依然照耀 这一片土地,白云飘过,飞鸟掠过,东风跑过,只是这一切也跟往常一样,依然与 这学校的师生没有关系。学校以它固有的节奏,在那根无形而又强蛮的指挥棒下运 转——然而,在它最敏感也最要命的肌体上,已经溃烂了一块! 高三领导小组如临 大敌,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挖出那个奸细。这工作首先在外围展开,把认识张永亮 家长的其他年级教师( 包括职工) ,全都盘查了一遍,之后才缩小包围圈。高三教 师因为更了解学生情况.当然是重点怀疑对象,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讯问。讯问地点 既没在校长室,也没在教务处,而是在校党组成员讨论重大决策时使用的小会议室 里。 费远钟是第几个接受讯问的,他并不知道。每个教师都是单独被校长秘书何敏 请走,回来后也都滴水不漏。这天费远钟刚下课出来,就看到何敏坐在他椅子上了, 何敏说:“费老师,请到二楼会议室来一下。”费远钟把书一放,说好的。显得特 别的兴奋,特别的积极主动。何敏站了起来,往外走,费远钟也跟着走。但他已经 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这份态度是不恰当的,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何敏说:“何秘书 你先下去,我洗个手就来。”他的手上沾满了粉笔灰,的确应该洗一洗,可他把这 个平常的事情说得太一本正经。 何敏对被叫下去的每个教师都要关心一下的,但费远钟要洗手,在这非常时期, 她又不敢耽搁,只好先下去复命。费远钟来到墙角的洗手槽旁边,暗暗地对自己说 :“你这是怎么了,你什么也没干,有啥好怕的? ”可是他的确很怕,心空荡荡地 悬着,手也发抖。 当他把水龙头扭开,清凉从手心漫过,他又对自己说:“你应该冷静.就像什 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本来就没发生过嘛! ”这时候他想起了许三,禁不住骂自 己:“许三在几家报社周旋,谁都知道他做的事,但谁都拿他没办法。你本来就是 清白的,怕什么? 这时候,你就应该有许三的那种精神! ” 这样鼓励了一阵,费远钟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出办公室之前,他还吹了一声口 哨。 恰恰是这声口哨,使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是费远钟,不是许三! 从小到大, 他就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吹过口哨,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吹了一声? 此时此刻,他 是多么怨恨许三。正是许三为他设置了那个陷阱,让他差一点就跳了下去…… 会议室里门窗紧闭。热烘烘的气息相当闷人。校党组成员加上张成林,都在这 里。 费远钟进去后,张成林把一张有靠背的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对门坐着 冉校长,他是主审官。 费远钟朝冉校长笑了笑,可冉校长并没回应他的笑。 冉校长显得很疲惫,厚实的背有些驼,这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他的威严。 冉校长说:“费老师,凭你的观察,钱丽平常是否把学生花名册保管好了? ” 费远钟说应该是吧,钱老师那人,谨慎得不得了的。 冉校长说:“你不认识张永亮的家长吧? ” 费远钟几乎想也没想,就说:“张永亮的母亲我认识,他母亲常给他送水果和 补品来,好几次我都在办公室给碰上了。” 冉校长短促地嗯了一声,仿佛以此表明:这不是问题的关键。然后,他接着问 :“你跟德门中学的教务主任洪强熟不熟? ” 费远钟左手的虎口卡住下巴,闭着的嘴唇凸出来,作思考状。“好像跟他不熟 吧。” 冉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费远钟又开始骂自己了:“不熟就是不熟,为什么要加上‘好像’? ” ——或者,干脆把洪强请他吃饭、对他说的那些话等等全部细节,都无一保留 地抖搂出来? 这显然是不行的。一旦把这些事说出来,你不是奸细也是奸细了。 何况,你刚才不是说跟洪强不熟的吗,结果你既吃过他的请还跟他有电话联系, 那么你的话还有什么可信度呢? 这是自掘坟墓,万万说不得。 路都走到这一步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死死地咬定:自己跟洪强不熟! 如果 冉校长继续问,费远钟会想办法把刚才的不慎挽回来的,可冉校长把头低着,不再 问什么了。 没有人说话。在这难堪的沉默中,费远钟故作轻松地东张西望,好像对这间会 议室的结构很感兴趣似的。 他以为冉校长把问题想好了,会接着提,谁知冉校长突然抬起头说:“好了, 回去吧,不要乱讲一个字。” 费远钟站了起来。他坐下的时间很短,站起来时腿却有些麻木。 回到办公室,费远钟把二楼的那间小会议室搬进了他的脑子里,冉校长问他的 那些话,冉校长和张成林等人的沉默,都一五一十地演绎着。他想,那几个人说不 定现在还坐在会议室里,还在对他当时的回答和表情反复推敲,从中找出破绽…… 风声越来越紧,这是明显能感觉出来的。冉校长和张成林有事无事都往高三年 级组跑。这时候,他们都只知道自己丢了张永亮的痛,不知道德门中学丢了于文帆 的痛了;他们似乎没有想一想,就算把张永亮和战小川捆绑在一起,也远远不能跟 于文帆相比。 教师们在办公室已经没有任何交流,连正常的教学上的探讨也没有。钱丽比以 前显得越发慌张,经常带着黑眼圈,看来这几天她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站起来 就脚不点地地向前扑,可一旦上完课,坐在椅子上,就把头伏在办公桌上打瞌睡。 按照学校的规章,上班时间是不许打瞌睡的,否则将被扣除当月奖金。作为钱丽来 说,最重要的威胁不是扣奖金,而是给领导留下了坏印象。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打 瞌睡,可见她实在是熬不住了。 这天钱丽打瞌睡的时候,冉校长上来了。朱敬阳起身准备去摇醒钱丽,冉校长 却说:“让她睡一会儿吧。”又问:“今天的课她上过了吗? ”朱敬阳说上过了。 冉校长点了点头,就在他的专座上坐下来。这么短短的几天,冉校长好像变瘦了, 也老了,眼珠一点也不蓝了。 大家都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冉校长干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打算下楼。 可就在这时候,钱丽突然大呼小叫:“我的尖儿被掐了! 我的尖儿被掐了! ” 她猛然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珠惊恐万状。当她看到有这么多教师,还看到了冉 校长,才知道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做梦。她抹了一下嘴角说:“冉校长,我……” 冉校长将手掌一抡,表明他知道了,不必解释了。然后他背着手,垂着头,在 办公室里转圈子。“这样的噩梦,”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领导都做过…… 可恶……哼,网已经撒下去了,很快就会收起来,某些人就要原形毕露,只能 在网里徒劳地蹦罡迭了! ” 冉校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刺进费远钟的脑海里。那张网是怎么撒的,他无 法得知,但他却分明看见了自己在网里蹦踺的形象。那是多么不堪入目的形象。— —可是,他啥也没干啊! …… 张成林往高三年级组跑得更勤。张成林上来后。 从未在自己的专座上坐过,眼看他到那位子上去了,正准备坐下,突然又把椅 子一撂,快步走到某个教师面前,说上几句悄悄话。他对钱丽说得最多。张成林说 悄悄话,是不分男女的,但钱丽以前不大听他的悄悄话,她一个女教师,怎么好听 一个男人的悄悄话呢,因此只要张成林凑过去,她就找借口躲开,实在无法躲开, 回应时也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可是现在,她把张成林的悄悄话听得特别的上心, 特别的当一回事,仿佛张成林的每句话她都能够领会,都觉得非常重要。 过了两天,冉校长和张成林又找费远钟谈过一次话,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 过是叮嘱他作为火箭班的班主任,要分外小心,处处留心,但费远钟注意到一个重 要情况:这之后其他老师又活跃起来了,除钱丽还没从忧伤中解脱出来,别的老师 都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这就证明,他们都没有事了,所有的 目标,都聚焦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让费远钟寝食不安。深夜,他傍着妻躺下,却 感觉妻子离他十分遥远。他内心的苦恼,妻子无法分担。他很想对妻子说:“我被 怀疑上了。我什么也没干,可是所有人都怀疑我了。”这样的话,他的确也对妻子 说了,但他只是对着妻子熟睡的脸,悄悄说。 难道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打算出卖张永亮的时候,首先就把他给出卖了 ?不然为什么那么巧合,他只不过产生过出卖张永亮的想法,张永亮果然就丢了?这 只能说明,在他产生那种想法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有了同样的想法;而且, 那另外一个人还把想法付诸了行动! 费远钟细细回忆着他给洪强打电话的那个晚上, 洪强接了电话,说了一句:“老……”洪强大概从来电显示上看到打头的几个数字, 以为是经常跟他联系的那个人,但他到底是谨慎的,很快把“老”字后面的音吞掉 了。然而,那个音并没完全被吞掉,它的头还是露出了一点,好像是“Y ”。费远 钟把汉语拼音的全部韵母列出来,一个一个去跟“Y ”相拼,拼一个否定一个,因 为锦华中学没有那种姓,当他把“Y ”与“ang ”相拼的时候,身体里突然滑过一 阵电流。 ——难道是他?!从各种情况分析起来,这是完全可能的。许三可以为他费远钟 设置陷阱,同样也可以为那个人设置陷阱;只是在那个人那里,陷阱已经不再是陷 阱了费远钟把身体坐得挺直,像有谁用铁架将他的骨头固定起来了。 当他的身体最终软下来,他是多么沮丧和惆怅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沮丧和惆怅。 但他明百白点,那个人还是像以前那样慢条期理,还是像以前那样沉稳不惊。 没有人怀疑他,所有人都在怀疑我费远钟! 他能去领导那里澄清吗? 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豁出去,承认自己跟洪强有过来往,可你仅凭一个“Y ”就能指认是谁吗? 指认不出是谁,你不就是贼喊捉贼吗? 更何况,就算那天洪强把后面那个音说得明 明白白,甚至把名字也说得明明白白,他费远钟会去领导面前出卖那个人吗? 然而 他想不通,他需要证实! 又一个深夜里,费远钟拨通了许三的电话。许三是个夜猫 子,不到凌晨两点不会睡觉。 费远钟语气短促:“许三,我们学校一个尖子生被德门中学掐掉了。” 电话那边闹闹嚷嚷的,还有音乐声,显然许三还在酒吧里跟人喝酒。当音乐声 和吵嚷声远了,才传过来许三的话:“掐掉就掐掉吧,你又不是校长。” 费远钟说:“听说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出卖的,你知道是谁吗? ” 许三笑起来,刚笑两声,就猛烈地咳嗽,看来是酒喝得太多了。费远钟都闻到 了呛鼻的酒臭。 咳嗽停歇,许三才说:“你现在知道眼红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件事你不干, 有的是人干! 你问我是谁干的,我怎么知道? 我说是你费远钟干的行不行? ”许三 又笑了两声,才很认真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远钟,不管是谁干的,哪怕就是你 干的,干了也就干了.谁又能把你怎么样? ” 费远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把电话放下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把紧闭的窗帘拉开一些.头仰得高高的,望着深沉的夜 空说:“你说说,是我干的吗? 不是我,反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呀……” 夜空不会说话。夜空没有给他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