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蛇说,皮匠夜里又打老婆了 8*小黑蛇说,皮匠夜里又打老婆了今天我的“好朋友”来了。太阳升得好高了 我还躺在床上。我不想起来。真奇怪,自从和壁虎有了那事以后肚子就不疼了。我 睁大眼睛望着屋顶,想着二嫂和那个男人的事。我不知道那男人是干什么的。但有 一点可以断定,他不是一个工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干那种很忙碌的走不开的那种工 作的人,比方说,银行职员,会计,中学教师什么的。他也许是一个科长,处长, 公司业务经理之类的人。他的样子仪表堂堂。那人看上去比小号的样子要老。他身 上穿着日本式的米色的茶色翻领的风衣。他肯定很有钱。他肯定有老婆孩子。这么 风度的人没有老婆孩子肯定身后的女人有一大堆!小号也该倒楣。凡是神气过了头 的人都会倒楣的。 尾巴!小黑蛇在门外叫我。 我把头缩到被子里不答应。 尾巴开门!你不要睡在床上装死。她在门外大叫道。 我只得下床为她开门。 小黑蛇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她问我,我前天来过,你妈告诉你了没有?我钻进 被子说,知道了。 你妈今天没有上班?她问。 我说,她今天休息。 看到你妈和芦二妈在井台上说话。我问你妈,你在不在家,她说你还没有起来 呢。我就来敲门了,懒鬼! 你听到她们在讲什么?我问。 她们在讲皮匠老婆的事。小黑蛇说。 皮匠是一个鼻梁很高,眼睛很大的瘦老头,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老光镜。我从 记事的时候就知道他会打老婆。冬天他坐在朝阳避风的地方替人做鞋,钉鞋掌,夏 天坐在阴凉的树荫下做活。 皮匠的老婆是个短舌说说话含混,要认真听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没有工作靠 拾破烂挣钱。他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其中一个大的是壁虎的同学,现在都 嫁人了。 皮匠经常夜里把老婆打得哇哇叫,年轻的时候打,年老了还是打。 皮匠的老婆夜里挨了打第二天早上就会在井台上解开衣服露给人看,她身上被 皮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井台上的女人都啧啧地咂嘴,骂皮匠是畜牲。白天看 皮匠一点也不像打人的人的样子。他脚边的那台旧半导体收音机从早说到晚唱到晚。 他见人总是笑脸相迎,但他夜里的样子实实在在是很凶恶的。她老婆说的全是真话。 皮匠和他老婆都有六十多岁了。皮匠家的房子要倒了,他家的东山墙用一根大木头 顶着。他们家里堆满了废物,还没有进他们家的门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废品 收购站的人和皮匠老婆很熟,他们也知道皮匠的老婆经常夜里挨皮匠的打。 你在呆想什么?小黑蛇问我。她用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她笑起来 的样子很像轻浮的男人。她的手指又滑又凉。 我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皮匠要这么对待他的老婆。 小黑蛇说,你就不懂,这是男人的本能。 我说,为什么别的男人不这么本能? 小黑蛇弯下腰说,你现在的样子真傻,要是我是男人的话,我现在就――强― ―奸―――你。 小黑蛇身上抹了香水,那香水散发出幽幽的香味。要是她是壁虎这会儿肯定会 做那种事了。 能让我睡到你的被子里来暖和暖和吗?小黑蛇问我。 不等我同意她就脱了衣服钻到我的被子里来了。她和我紧挨着躺在一起。 小黑蛇的手伸过来摸我,痒极了,我咯咯地笑着。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这么做是替你算命。 我的命怎么样?我呆头呆脑地问道。 你以后一定怕男人。她说。 我想到壁虎跪在我面前哭的样子,就说,没有的话。 小黑蛇的身体柔软极了。 上帝对男人比对女人好。我说走了嘴。 对女人也一样好。她说。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天哪,这是一种什么 样的感觉?!我害怕。我想无论什么男人摸一下小黑蛇的胸口,一定会为她发狂的。 你跟男人睡过吗?她问我。 我说,没有。我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她。尽管我时时刻刻都希望和一个知心的 人说说那种感觉。但是我不会告诉她的。 你跟男的睡过吗?我明知故问。 睡过。她回答得很坦然。 跟壁虎?我脱口而问。 她不回答我。 跟大头菜还是跟酸生儿? 酸生儿也是我们家门口的一个男孩子,他跟壁虎一样大。因为他没有结婚,家 门口的人都叫他男孩子。他从来不好好上班,从这个夜大上到那个夜大,在家里写 文章,但从不见他发表什么文章。小黑蛇过去说话中常提到他。 小黑蛇转过脸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以后我再告诉你。她又说,你把衣服脱 光了给我看看。她说话是的口气阴森森的。 我说,“好朋友”来了。再说我是女的,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到前些天做的那 个梦心就发抖。 她说,不一样,一百个人和一百个人都不一样。 就在这时,妈在外面大叫,尾巴,你还死在床上不起来?!懒逼,太阳都升到 中天了。 我大声应道,马上。 小黑蛇一脸失望的样子。 我说,小黑蛇在这里和我讲话。 妈说,你快起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谢天谢地妈来喊我了。小黑蛇也只得起来穿衣服了。 我实在不明白,小黑蛇为什么老是要看我光着身子的样子。后来她闷闷不乐地 走了。连招呼都没有和我打一个。 我在天井里刷牙的时候,妈站在我的身后说,这几天我们这条街上的阴气太重, 迟早要出大事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嘴里包着牙刷问妈。 妈说,那个算命的瞎子一天到晚在我们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的。 我说,没有人找他算命。 妈说,就是因为没有人找他算命才蹊跷。 我不相信妈的话。年初的时候壁虎到浙江去进货,顺便在一个什么庙里抽了一 根签,他抽到的是上上签高兴得要命。和尚说,他要走两年好运。这两年生意兴隆, 财运亨通。 壁虎今年要净赚四十万。 * 酸生儿 壁虎店里搞了展销生意又兴旺起来了。他请酸生儿来帮助照看店。酸生儿兴得 满头疙瘩。他写了一条大幅广告挂在门口因为卖牛仔裤和耐克鞋,店里天天播放美 国乡村音乐。年底是壁虎最忙的时候。他天天出入宾馆和酒店应酬方方面面的人。 如果怠慢了那些人,明年的生意就会做不下去,他们会找出借口来整治你,个体私 营是社会的最底层。阿秀,小梅,爱兰,文凤,还有小黑蛇天天浓装艳抹轮流跟着 壁虎去风光,吃美味佳肴,陪客人。她们那种神气劲儿真把人呕死了。店里那些妖 艳的衣服随她们穿。 偶尔壁虎也来店里转转,他只是潦草地看我一眼,也不提让我去开开眼界。银 花天天管着店。她每天指导我做那些帐。她以前是会计学校毕业的。这是我这次才 知道的。她说,你不知道的事多呢。我不知道的事情是很多。甜莓儿有时也到店堂 里来帮忙。她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她升了一级。而我没有一天是高兴的。我以为壁虎 在故意气我。我感到自己吃瘪。我哪一点不如她们?我哪一点不如她们?! 银花看出我不高兴就说,那个地方不好玩。以后到壁虎到广州进货的时候,我 叫他带你去。 我以为就是银花不让我去的。因为她懒,她要我做帐。 酸生儿在店里忙得颠颠的。他一大早就来了直到店里打烊才回家。 他对银花说,这几天的感觉很特别。 银花问他,什么感觉? 他说,作生意是辛苦+疯狂。以后可以把这段经历写到文章里去。 银花劝他做一点正经的事,要么好好上班或是搞一个事业赚赚钱,要么找一个 姑娘结婚好好的过日子。银花认为酸生儿不务正业。思想,思想,思想能当饭吃? 还是能当女人睡觉?不定哪一天惹出祸来警察引进家门! 酸生儿说,你们这些人是不能够理解我的。 银花摆出双重过来之人的样子说,我不理解男人是怪事,我都嫁过两个男人了, 儿子都上中学了……酸生儿说,你是不会理解我这样的男人的。 银花对酸生儿的话嗤之以鼻说,除非你没有长几巴。 酸生儿红着脸笑笑不和她说了。 这两天壁虎身上又是酒味又是香水味又是香烟味,我讨厌他。 * 今天去酸生家,他在房里来回走着朗诵诗 酸生儿带着眼镜,头发又柔又软又黑,额头前的头发剪得平平的像女孩子的童 花头。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我到酸生儿家去玩,酸生儿的妈妈眉开眼笑。酸生儿 的妈妈已经七十多岁了。去年她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在金陵饭店摆了五桌。出租汽 车接送像年轻的人结婚一样,露脸极了。酸生儿的大哥在美国,二哥在澳大利亚, 他们都回来的。壁虎送了酸生儿的妈妈一块宝塔一样摞起来的大蛋糕,还送了一个 很大的大花篮。酸生儿兄弟五个。老三,老四在国内混得都不好,在中学里当教师。 酸生儿混得更差,他在一家工厂的库房当库工。酸生儿的爸快八十岁了,听老人讲, 他年轻的时候是在金店里当职员,后来抗日战争以后自己也开了一家银楼,是爆发 户。现在一些珠宝店还要聘他去上班。其实就是在店堂里坐坐和古董文物一样做个 摆设。 我在酸生儿的房里坐着。酸生儿的房里摆满了书。墙壁上挂着一个女孩的彩色 照片。那女孩穿着红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站在灌木丛中,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姑 娘的眼神明亮,清纯。她看着画面外的地方。好像那里还有谁。 酸生儿冲了两杯咖啡,我一杯,他自己一杯。 我看到的书架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把黄色的秋叶。我和他 坐在藤椅上隔着茶几聊天。 我问他。照片上的女孩是谁? 酸生儿说,用长焦距在公园里偷拍的。他笑起来的样子下巴尖尖的,他为自己 偷拍到这样的照片感到得意。 我看照片,那姑娘包在牛仔裤里的大腿很曲线。 那半边是个男人,我把那半边裁剪掉了扔到垃圾筒里去了,他窃窃地笑着说话 一脸大男孩的样子。他在我的咖啡杯里加了一块糖。他笑起来的样子真是无忧无虑。 酸生儿的妈妈端了一个组合糖果盘进来了。她笑眯眯地把糖果盘放在台几上。 她打量着我对我说,姑娘,别客气。 我说,谢。 我很少说这个文雅的“谢”字。我们家的人,我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人说这个 字。 老太太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房间里只有我和酸生儿两个人。 酸生儿冲着我一笑问我,听不听音乐? 我说,好的。其实我并不音乐。 酸生儿的组合音响派头极了,这是他大哥送给他的。 他问我,听莫扎特的,还是听德彪西的。 我不知道这些人。我只知道通俗歌曲,外国的我只知道麦当娜。 后来酸生儿拿了一盘盒带,放进音响。是那种慢吞吞的音乐,听上去像老牛拖 破车。 他说,这是萨克斯风。 什么是萨克斯风?我看盒带的盒子,上面一个黑人在吹像喇叭一样的乐器。 我不觉得这这种听起来想哭的萨克斯风音乐有什么好听。只觉得喝咖啡的时候 听音乐有那么一种高雅的情调。 酸生儿说,壁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我这里来听音乐。 他到你这里来听音乐?我感到吃惊。我不相信。壁虎是一个现实的人,他就知 道赚钱。他不会有这样的闲情和雅兴。再说我没有发现壁虎会有什么心情不好的时 候,就是遇到工商税务方面的人来找麻烦,那些人走后他就骂人。 他有那么多的钱,他要真喜欢音乐,他为什么不买音响?我对酸生儿说。 酸生儿不回答我的问题,他自顾自地沉浸在音乐中。过了好久他说,尾巴你应 该上学,上学多好,以后你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的人了。你看上去满聪明的,你应 该上学……我咯咯地笑着,我觉得他的样子实在酸。 他趁我不在意的时候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飞快地吻了一下。他很快就松开 了,我觉得他这样很像外国电影里的贵族。他背过脸去看着墙上的照片。我想他大 概有一点不好意思了。他刚才的动作和他的身份不相称。他和我们一样也是粗人。 酸生儿从书架上拿出他的一叠证书和文凭给我看,又告诉我他在学英语。他指 着桌上的一堆英文书对我说,考过托福就可以办出国了。 我说,你现在这样,谁也不看重你,他却说,我不在乎别人看重。而在于自己 看重自己。世界的大门是向所有优秀的人敞开的! 你认为你是优秀的人?我心里有点轻视他。 酸生儿不回答我的话。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神经兮兮地朗读道: 我又怎样开始? 我是否要说,我在暮色中走过狭隘的街道我看到只有穿衬衫的男人,孤独地倚 在窗口,烟斗中的烟袅袅升起…… 我本应成为一对粗糙的爪子 急急地掠过静静的海底…… 他没有朗读完又把书插进了书架。我听不懂他刚才朗读的那些句子。 我对他说,像你这么大的人应该结婚了。好多像你这么大的人儿子都好大了。 可你还是这么……我差点儿说走了嘴,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说他二五兮兮的。你不 知道别人都怎么议论你。我对他说。 酸生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穿着白衬衫和深蓝色的鸡心领羊毛衫的样子显得 有点忧郁。他用细长的手指在颈项上一划说,我就喜欢这样的慢性自杀方式。 和酸生儿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家门口的人都没有意思。我们这条街上的 人都有病。 酸生儿拉开他的柜子给我看,柜子里堆放着写满了字的稿纸。他又拿了两本书 给我看,一本叫什么《存在与虚无》还有一本是一个姓尼的人写的。我看不懂这些 书,我也不要看这些书。我觉得没有意思。 你知道费尔巴哈? 费尔巴哈是球星还是歌星? 他是哲学家。 空想的? 酸生儿听我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了。 我说,你说下去呀。 费尔巴哈在世的时候著作手稿全都吊在房梁上,死后十五年才得以发表。他是 德国的哲学家。酸生儿激动地说。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一个外国的死去的的哲学家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写 的那些文章也要等到死去了才发表?那时候发表了自己也看不见。 我离开酸生儿家的时候,酸生儿把果盘里的化皮橄榄都抓了给我。 * 梦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和酸生儿结婚。壁虎用一把尖刀把我和酸 生儿都杀死。梦醒了我望着天窗上的那颗孤伶伶的亮星流泪。在黑暗中我不知道自 己该怎么生活。我想远走高飞。我想自己活到壁虎和酸生儿的年纪还有十五年。十 五年以后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老是感到酸生儿隔着眼镜的玻璃片看我时的眼神。 好像冷,好像热,好像同情,好像看不懂。这么想才感到被他看得有点害羞,当时 怎么没有感觉?人活到三十几岁是难以让人琢磨的。家门口的老人都喊他们“孩子”。 其实他们很大了,早就是成年人了。他们和邵小军不同,邵小军只敢给我写字条。 别的什么都不敢。邵小军的菱角分明宽宽的嘴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亲吻女孩子的。我 以前总是想象着被他亲吻一百遍,一千遍的感觉……这是想象!他不敢的。 后来天渐渐地亮了,这些想法也渐渐地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