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个早晨都下雾 一连三个早晨都下雾,很没有意思的。我不喜欢雾。 今天又遇到邹老师。好些天没有看见她,她好像变得年轻了。她在街公园学习 老年健身舞,每天早晨六点到七点。她告诉我她表哥又给她来了三封信。她已经收 到她表哥的六封信了。 她对我说,李微你有空到我们家去玩。我家那只老花猫又生了两只小花猫,可 爱得很。 我说,好的。我有空就去。 邹老师告诉我,她买了一个菠萝,已经用盐水泡过了,现在放在蜜水里浸着。 我想她一定很孤独。 我到邹老师家去玩也像到小黑蛇家去玩一样会感到阴郁的气氛。上次我在邹老 师家看到一只乳白色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一截过滤嘴,可能是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抽的。她说她喜平静。老人们喊她“大小姐”。她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现在 的生活。她为什么年轻的时候不结婚?很多很丑的女人都结婚了,她们找的男人还 都像模像样的。真是有许多的事情叫人想不通。 芦二妈的两只麻鸡也下蛋了。芦二妈拿着三只鸡生的蛋到处给人看。红壳的是 黑鸡的,长一点的是凤头麻鸡的,圆一点的是另一只麻鸡的。芦二妈高兴的样子就 像她有三个儿媳妇生了三个孙子一样。 我现在对壁虎,对所有的人都感到厌倦。 我买了一双软底的舞鞋,傍晚的时候我也到广场的西南角去练舞。那里每天都 聚集了一群舞蹈青年。 去他妈的壁虎,去他妈的那几个妖精、骚货。 银花又出去玩了。她把店交给了酸生儿代管。壁虎进进出出就像没有我这个人 一样。 这些天店里的生意非常好。我们卖掉了十几箱牛仔裤,牛仔裙,牛仔上装,店 里天天回荡着美国乡村歌曲。还搞了好几笔批发生意。我们店是不搞批发的,但是 我们私下搞了谁也抓不住我们。这是私人和私人的交易。壁虎今年已经赚了多少钱, 谁也不知道。壁虎从不对我提钱的事情。我永远是呆子。 酸生儿会用纯正的美国英语唱美国西部乡村歌曲。真不明白,他这么大的人没 有老婆怎么能天天高兴得起来。 * 他冷淡我 壁虎终于把他要忙的事情全忙完了。 阿秀、小梅还沉浸在那种花天酒地的回忆里,她们比以前傲气了许多,她们和 壁虎的关系热乎得要命。 壁虎笑着对我说,这些天小尾巴辛苦了。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说,我不辛苦。我没有你们辛苦。 他斜视了我一眼就到楼上去了。 再过三天店里就要放假了。店面要重新装修。 下午壁虎把我喊到楼上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转椅上。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讲一句话,呆坐着。我觉得 我和他已经相隔十万八千里了。 听银花说,你不开心了。他摆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话。 我看轻他的这种假惺惺的诚恳。我说,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也没有什么值得 生气的,我每天除了在店里上班,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说,我现在每天在学跳 舞了。 我的话刺激了他,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就是跳脱衣舞也是你的自由。 我说,本来就是这样嘛,我又没有卖给店里。 他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走到我的面前来。但他没有,他下楼了。他把我冷落在 房间里。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我不是他的奴隶。 过了一会儿他从楼下上来了,又坐在转椅里。 你听我说,他的口气冷得都要结冰。他说以后像这种场面都没有你去的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比她们长得丑? 女人不论老少骨子里都是他妈的骚货……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从桌上的烟罐里 拿出一支香烟,点着,吸着。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想哭,我要哭。 他见我哭了就把手上的香烟在烟灰缸的边上按灭,声音低低地极不耐烦地说, 你哭什么哭?哭什么哭!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了。我越想越伤心,哭得更利害了。想到阿秀、小梅和小黑 蛇她们吃喝玩乐在舞厅里通宵跳舞,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我真弄不懂,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那些地方对 你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他抚摸我的肩。我像木头人一样。 你带她们去不带我去,好像我和甜莓儿是一样的小保姆。她们天天像过节一样。 我终于把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你说,你到那里去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他扭我的胳膊。 我说,她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想到阿秀平时说的人就要到大场合里去, 大场合的机遇多。 壁虎扭我的胳膊,我疼得向他求饶。 他放开了我狠狠地说,除了我死,你去当“公共汽车”我也管不了你了,我活 着……他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我说,我可以不在你的店里干。 他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站了起来,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就下楼了。 * 罢工 我一连三天没有到店里去。我呆在家里闷闷不乐。夜里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白天也躺在床上不起来。每天下午三点钟到街头的老卤干摊子上去吃一碗麻辣老卤 干。回到家再躺到床上,日子就这么消磨的。 壁虎没有托人带信叫我到店里去。他自己从来都不到我家来的。他说,他一见 到我爸的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号回来过。妈问他事情怎么个结果,该离就离,不要把绿帽子当个宝贝似的 戴在头上。妈骂小号是扶不直的猪大肠。 小号饭吃得好好的,放下筷子就抓住自己的头发嗷嗷地哭了起来。爸照旧喝他 的酒。爸老了没有脾气。听门口的老人讲,他年轻的时候在这条街上威风得很。他 是工人联防队的。这条街上的人都怕他。在家里妈也怕他。现在他老了没有那威风 了。他只关心挣外快钱的事情。 我看到小号哭得样子就想到壁虎哭的样子。男人哭起来的样子是很怕人的。你 看着他哭,心都揪起来了。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劝他,也无法劝。想到那天二嫂和 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样子,我又觉得二哥蛮可怜。他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拉拢不住呢? 妈嘴里骂骂咧咧的全是粗话。她骂二嫂是千人日万人日的婊子。又骂小号是脓 包。妈说,离就离,现在的黄花姑娘成把抓,女的比男的多……在日光灯的照耀下, 妈的脸色灰白。 天变了。外面刮很大的冷风。 * 今天,我从他的店门口经过 今天我从壁虎店门前路过,壁虎店里正在装修。壁虎说店面要经常装修才会有 新鲜的感觉。那些装修的工人在忙乎着。银花和甜莓儿站在店门口照看着那些干活 的人。甜莓儿鞋子上和裤子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水。 尾巴,这几天怎么没有见到你?银花笑着问我。 我以为她的笑里还包含着许多别的意思就说,这几天,我生病。 我说呢,银花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瘦了,气色也没有过去好。 我就势撒谎道,发了几天热,睡了几天,今天有点劲了就出来转转。我怕银花 拉我做小工。 到医院看医生了没有?她问我。 我扯谎道,看了。 她说,壁虎这几天也感冒头痛,我叫他去看医生,他就是不去。 他在家吗?我无意就问出口了。 他出去忙了,银花答道。 我心里很失望。我想他也许会为我生病的。 经过井台的时候我看到芦二妈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说话。芦二妈伸出自己 的手给她们看,我知道芦二妈又在讲自己年轻的时候水灵的样子。芦二妈的脸是标 准的蛋型脸,两只眼睛至今还是俏俏的。 记得夏天乘凉的时候那些女人总是这么问她,你这辈子就一次没有怀过?芦二 妈说,没有。有一个女人问道,讲一句不该讲的话,你以前和那么多的男人也没有 怀过?芦二妈摇了摇头说,没有。后来她就抽抽答答地哭了。别的女人替她煽扇子, 劝她不要哭,她还是哭。幸亏有一只知了在夜空中飞过,“呲”地撒了一泡尿,乘 凉的人都骂了起来,她才停止了哭泣。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生孩子很惨是不是?如 果她死了,她的生命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小黑蛇家的门没有关上,我知道她在家就飞快地从她家门口走过。我有怕见她。 * 我去找酸生儿玩,却遇到了他 酸生儿的妈坐在台阶上捡菜。 她看见我眉开眼笑地说,宝林在家。宝林是酸生儿的小名。 酸生儿又在家里听音乐,我站在走廊上就听到了音乐的声音。我没有敲门,门 就开了。酸生儿对里面说,尾巴来了。 就在我跨进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壁虎坐在藤椅上。壁虎也看见我了。我脸上顿 时发烫起来。我感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想到了那天夜里做的梦。 坐呀,酸生儿笑着指着壁虎坐的那张双人藤椅对我说。又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他走出了房间。 他知道了壁虎和我的事了吗?我心虚地想。 我在一张单人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音乐像流水一样缓缓地流淌。 壁虎把脸转向窗户。窗户上拉着白色透光的纱窗帘。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 他看。他瘦了,下巴上的胡子黑麻麻的一片。他忽然把脸转向我,我想回避他的目 光已经来不及了。 酸生儿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三只咖啡杯,一只咖啡壶,一只糖罐。 不一会儿房间里就飘荡着好闻的咖啡味了。 酸生儿把托盘放在茶几上,把咖啡杯放在各人的面前。后来他坐在壁虎旁边。 他们两人都翘着二郎腿。他们好像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在说什么税收,什么共享。 他们说的共享就是做生意的人要和那些当官的人共享财富。人家给你方便了,你就 要把赚来的钱分给人家。这样看起来是坏事,实际上是好事。你得不到,他们也得 不到,他们必须要让你得到,他们才能得到。 酸生儿说,这叫夹缝生存。 壁虎问他,这几年会不会有人闹事? 酸生儿说,我对中国人是失望的。这些人只要饿不死就不会怎么样。总是指望 着救星,再不就要么就偷,就抢,就杀人。没有文化的人太多。 壁虎问,知识分子呢? 酸生儿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文人最卑鄙,大都是统阶级的吹鼓手。胆小的是大 多数。抓几个,别的就不敢动了。再说,政府还可以收买的,把钱放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能说不要钱?见到钱他们马上就会把话转过来说。 酸生儿看我呆坐着,就拿出一本外国画报来给我看。 壁虎把脸转向我对酸生儿说,我没舍得把她拿出去当药,她生了我两个星期的 气。 壁虎把拿去打通关系的钱和物都称做“药”。他总是说给那些人下药。 酸生儿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从他的这种奇怪的目光中看出一点什么来, 但是他的眼睛隔着一片厚厚的玻璃镜片,我无法看清。 我要回去了,只要我半天不在那些工人就会乱来。壁虎说。 壁虎斜视着我对酸生儿说,她在你这边玩玩。 我知道这是一个假惺惺的表态,他希望我和他一起离开。我偏不。我对他那种 居高临下的说话姿态感到恼火。我是他的私有财产?他叫我坐我才能坐? 他没有喝酸生儿的咖啡。 酸生儿送壁虎出去又回到房间里来了。他用小勺子从糖罐里挑了一块方糖放在 我的咖啡杯中。 他说,你们女孩子喝咖啡要放糖的。 他说话的声音温情得让我想哭。我脑子里乱哄哄的。 酸生儿按了一下音响上的“开始”键,音乐又响起来了,低低地在房间里回旋。 酸生儿的背对着我,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我不知道他放的是什么音乐,我们家没有音响,也没有人喜欢音乐。我在这方 面一窍不通。 告诉我,你和壁虎到什么程度了?他冷不伶仃地问我。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能回答他,我假装没有听见。 告诉我,你和壁虎之间到什么程度了?这次他转过脸来问我。一点也没有开玩 笑的意思。 你说什么呀?我假装不明白他的话。 我问你,你和壁虎之间到什么程度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低着头不回答。我知道自己的脸红得很利害。 你一定要知道?我嘟哝道。 一定。他说。 我和他已经不一般了,我说。 什么?! 我和他睡过了!我厚着脸皮粗俗地说。 睡了几次? 好几次。 你想过你以后怎么办? 没有想。你这是什么话?你希望我一败涂地?我不会出事的。我生气地说。我 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不愿意想这些。我知道我没有救了。我后悔不该告诉酸生儿 这些话的。 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你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我坐着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伸出手来我替你看看命。他的语气比刚刚温和了一些,还 带着一些无奈。我把右手伸给了他。 酸生儿轻轻地捏着我的手,生怕把我的手捏碎一样。我第一次感到这种轻轻的 感觉。 到这边来,他说。 他把我拉到双人的藤椅上坐在他身边。他仔细地看我手上每一根细小的纹路, 鼻尖都要贴到我的手心了。 我的命里有什么?我忐忑地问他。 他的样子呆呆的。 怎么样?我问道。 他放开我的手抬着头看着天花板,脸色苍白。他说,不得了。 什么不得了? 他不告诉我。过了一会儿又对我说,再给我看看你命中会有几个小孩? 现在只准一个。我脱口而出。说了这样的蠢话我的脸又发烫了。 他说,我是说命中的。 好在他不介意我的蠢话。 我又把手伸了给他。他看了看说,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想他也许想借算命的由头来捏捏我的手,我想也许他的心 里是喜欢我的,但是我和壁虎有那么一种关系了,他心里感到不是滋味。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心跳得好利害。 他说,当然要。 我说,我上次从你这里回去,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一个人结婚了。 他神情古怪地哦了一声,又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梦很不得了的。你能做出这 样的梦来? 我看到他的脸红了。 后来我们无话可说了。 我临走到时候他又像上次那样拉住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说,希望你今天晚上 再做一个好梦,但是不要是那样的梦了。 他已经知道我做的什么梦了吗? * 他闯到我家里来了 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有人在敲我家外面的那个大门。这人老是敲,老是敲, 就是不肯走。我不得不去开门。敲门的人是壁虎。你们家的人都去上班了?他环顾 着堂屋问道。 我说,都去上班了。 他把门关上,反锁了,一把抱住了我。 你放下我,你放下我!我害怕地小声央求他。我不愿意和他在自己的家里干那 种事。我感到房子里有无数的眼睛看着我,无数只手指着我。他抱着我朝我的房里 走去。我感到空气冷冷的。路过小天井的时候,我看见两只站在屋檐上理毛的麻雀, 惊恐地叫了两声哗地飞了起来。 进了我的房,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他环顾我的房子。 后来他站了起来用手敲敲墙壁,抚摸着门窗。听老人讲,我们这条街上的房子解放 前是壁虎,酸生儿,邹老师三家的。壁虎家的最多。解放后就充公了。关于这条街 上的事情,我只是零零碎碎地知道一点,老人们也不太愿意说,真真正知道底细的 老人都死了。 这房子是你们家的吗?我问他。 他不回答我的话。 听说这条街上有一半的房子都是你们家的。 他看了我一眼说,都是房管处的,公家的。 他翻我小书架上的书,那上面放着的都是我上初中时的课本,还有一本琼瑶小 说,一本三毛的《稻草人》,还有一本毕业的时候几个女生联名送我的《朦胧诗选 》。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诗?他说。 我为什么就不能喜欢诗? 他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斜视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是一个怪物。 接着他冷笑道,那样的娘老子居然生出了多愁善感的小姐来,哼哼,奇迹! 我不知道他这话里还有什么意思。反正他是轻视我爸和我妈的。 你来干什么?我问道。 不干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他随手拿起小书架上的那个镜框,眯着眼看着。 镜框里是我的一张照片,初中毕业的时候一群同学到紫霞湖去野炊的时候拍的。 照片上的我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的棉布连衣裙。 他把我的照片又放回到小书架上。他跨到我放在墙边的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坐着 把车铃按得叮铃铃地响。我害怕车铃的声音,我害怕我们家人突然回来。 他说,明年春天我们骑着自行车到郊外出春游。 我问,几个人去? 他说,我和你。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 你最近怎么了?他问我。 我说,没什么。但我的鼻子已经开始发酸。 没什么就好。 他走到我的床边,低下头看了我一会儿就说,我走了。 他就走了。 我的心里空空的像一支歌没有唱完突停止了一样。他为什么要来看我?为什么 要来看我?!真是莫名其妙。 我穿好了衣服披头散发地站在小书架前,我想不起来我家怎么会有这个小书架 的。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天井里,才发现天阴阴的没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