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马桥词典(1) 在马桥的六年里,我与罗江的关系并不多,只是偶尔步行去县城时得在那里 过渡。说起过渡,五分钱常常成了大事。知青手里的钱都不多,男的一旦聚成了 团,也有一种当当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的冲动,过渡总是想赖账。有一个叫黑相公 的,[6 ]在这些事情上特别英雄,上岸以后拿出地下工作者舍己救人的做派, 一个劲丢眼色,要我们都往前走,钱由他一个人来付。他摸左边的口袋,掏右边 的口袋,装模作样拖延够了,看见我们都走远,这才露出狰狞面孔,说他没有钱, 就是有钱也不给,老鳖,你要如何搞?然后拔腿就跑。他以为他是篮球运动员, 摆渡的老倌子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不料老人不觉得快慢是个什么问题,扛上 一条长桨,虽然跑得慢,离我们越来越远,但决不停下步来,追了一里,追了两 里,追了三里,追了四里……直到我们一个个都东倒西歪了挂涎水了,小小的黑 点还是远远地咬住我们。谁都相信,只要没有杀了他,他今天不讨回这三角多钱, 即便挥舞长桨追到天边,断不会回头的。他一点也没有我们聪明,根本不打算算 账,不会觉得他丢下船,丢下河边一大群待渡的客人,有什么可惜。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乖乖地凑了钱,由黑相公送上前去以绝后患。我远远看 见老人居然给黑相公找还了零钱,嘴里大张大合,大概是骂人,但逆着风一句也 没有送过来。[7 ]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位老人。清查反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一支手枪 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枪是在城里“文化大革命”时搞到手的,打完了子弹,还 舍不得丢,偷偷带到乡下。后来风声一紧,怕招来窝藏武器的罪名,才由黑相公 在过渡的时候丢到河里,而且相约永远守口如瓶。这件事是怎么暴露的,我至今 仍不清楚。我只是后悔当时太自作聪明,以为丢到河里就干净了。我们没料到上 面不找到这支枪,根本不可能结案,相反,还怀疑我们把这支枪继续窝藏,有不 可告人的目的。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交代之后,好容易熬到了冬天,罗江的水退了, 浮露出大片的沙滩。我们操着钯头,到丢枪的方位深挖细找,一心想挖出我们的 清白。我们在河滩上足足挖了五天,挖出了越来越阔大的范围,差不多在刺骨寒 风中垦出了人民公社的万顷良田,就是没有听到钯头下叮当的金属声。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沉在水底,也不可能什么人把它捡走。 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只能怀疑,这条陌生的江不怀好意,为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 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它 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 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浅浅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 时滑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 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 没有什么人过渡。摆渡的不是以前那个老倌子了,换成了一个年轻些的中年 人。我们笼着袖子在岸边蹲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8 ] 蛮子( 以及“罗家蛮”) △ 壮年男人别名“汉子”,是较为普遍的情况。马桥人更习惯把男人叫作“蛮 子”、“蛮人”、“蛮人三家”。其中“三家”的来历不可考。古代有“楚虽三 户,亡秦必楚”一语,其中“三户”似乎并非特指男人。[9 ] 明明是一个人,却带着“三家”的标记,承担着“三家”的使命,这是不是 楚地先人的传统,也不得而知。我曾经有一个想象:如果一个人的血缘来自父母 两人,而父母的血缘又来自祖父母一辈的四人,祖父母的血缘又来自太祖父母一 辈的八人……照此几何级数往上推算,只须几十代,全人类的巨大数目都可统括 在先辈的范围之内,都是每个人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美好愿望, 在这则简单的运算里完全不是虚言,竟有了生理学的可靠依据。从理论上说,每 一个人都是全人类的后裔,每一个人身上都收聚和总结了全人类穿越了几十代的 遗传因素。那么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吗?还仅仅是一个人吗?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 “个人”的概念是不完整的,每个人也是“群人”。我希望马桥的“蛮人三家” 中的“三”只是传统中“多”的同义词。这样,“蛮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 的别名,强调着个人的群类背景,也就暗合了我的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