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马桥词典(2) “蛮”[10]字流行于南方,很长时间内是南人的统称。有关的资料记载, 春秋时代(公元前七○○年) 有罗国,即罗家蛮。《左传》说:“鲁桓公十二年, 楚师分涉于彭,罗人欲伐之。”算是最早的痕迹。罗人曾定居今天的湖北宜城县 西南,与西南方的巴国为邻,后称罗川城,见于《水经注》卷二八。罗家蛮又叫 罗子国,曾以彭水为天然屏障,抗拒北方强敌,一见楚兵南渡,是不能不抵抗的, 而且居然也取得过胜利。但楚罗大小悬殊,后者终非敌手。我们在《左传》中看 到,罗人后来两次逃亡,第一次逃到枝江县,就是历史上“巴人”的发祥地;第 二次是二十年左右以后的楚文王时代,再次逃到湘北,即现在的岳阳、平江、湘 阴县一带。 江以人名,罗江就是这样获得了名号。 很难想象当年扶老携幼的长途迁徙。从史料上看,罗人到达这里以后重建了 “罗城”,但今天已经了无痕迹。我怀疑罗江边上的长乐镇,就是当年的罗城。 “乐”与“罗”在方言中谐音,可算一个线索。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也是 我进山挑竹木之类的必经之地。它有贯穿全镇的麻石街,有流淌于麻石上的甜酒 香和木屐声,通向热闹而且湿漉漉的码头,也有一些似乎永远不会探出人面来的 紧闭门窗。当地人说,码头下有铁柱,水退时才可以看见,上面还有很多模糊的 古文。我当时没有考古的兴致,从没有去看过。每次都是累得两眼发黑,喝下一 碗甜酒之后,倒在街边和衣而睡,准备继续赶路。好几次我都是被深冬的寒风冻 醒的,一睁眼,只有头上摇晃欲落的疏星。 如果长乐不是罗城,那么可供查考的还有落铺、珞山、抱落、铜锣峒,它们 也有一字谐音于“罗”,也都与我有过一面之交。这些村或镇至今在我的印象中 还可浮现出古老的墙基和阶石,浮现出男女们眼中一闪即逝的躲避和戒备。 罗人与巴人有亲密的关系。“下里巴人”在这里是很通用的成语,意指他们 的古歌。罗江的终端便是“巴陵”,即现在的岳阳。《宋史》卷四九三说到哲宗 元祐三年( 公元一○八八年) ,“罗家蛮”曾一度“寇钞”,后来由土家的先辈 首领出来加以约束,才告平静,可见土家与罗人是颇为合作的———而土家族被 认定为巴人的后裔,已成史学家们的公论。另一个可以注意的证据是,土家传说 里经常出现有关“罗家兄妹”的故事,显示出“罗”与土家族先民有不解之缘。 奇怪的是,我在罗江两岸从没有找到过名以“罗”字的村镇,也很少听说有 姓罗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里一位姓罗的老村长,出身长工,是个地地道 道的外来户。我不能不设想,一次残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 也无从想象的腥风血雨,使“罗”字成为了这里的禁忌,罗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 姓氏,隐没自己的来历,或者远遁他方,就像某些史学家描写的那样,成群结伙, 餐风宿露,去了湘西、黔、桂、滇以及东南亚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归来。从那 以后,罗江有名而无实,只剩下没有内容的名号,成了一张不再发出声音的嘴, 只是喷放出来无边的寂静。即便这张嘴被我们从墓穴里找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它 曾经说过什么。 事实上,他们的国家已经永远失去了,万劫不复,渺无踪迹。只留下一些青 铜器,已经粉化,一捏就碎。我在那里挖荒时,多次挖出大批的箭镞和矛头,只 是都非常小,比书上看到的要小得多,显示出当年金属的稀贵,必须用得十分俭 省。这些出土物被本地人见多不怪,不当回事,全都弃之地边道旁,小崽子们装 上一篮篮的,拿来打架玩耍而已。我后来见到博物馆里一些森严保护下的青铜器 的展品,总是有点不以为然。这些东西算什么呢?我在马桥的时候,随便踩一脚, 都踩到汉代以前去了,脚下吱吱吱不知要踩掉多少文物珍品。[11] 三月三▲ 每年农历三月三日,马桥的人都要吃黑饭,用一种野草的汁水,把米饭染黑, 吃得一张张嘴都是黑污污的。也就是在同一天,所有的人都要磨刀,家家户户都 霍霍之声惊天动地,响成一片,满山的树叶被这种声音吓得颤抖不已。他们除了 磨柴刀菜刀镰刀铡刀,每家必有的一杆腰刀,也磨得雪亮,寒光在刃口波动着跳 荡着爆发着,激动着人们的某种凶念。这些刀曾经在锈钝中沉睡,现在一把把锃 亮地苏醒,在蛮子即蛮人即蛮人三家们的手中勃跃着生命,使人们不自觉地互相 远离几许。如果不是人们把刀柄紧紧握住,它们似乎全都会自行其是,嗖嗖嗖呼 啸着夺门而去扑向各自的目标,干出人们要大吃一惊的事情———它们迟早会要 这样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