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马桥词典(4) 是不是供单有假?我真心地希望,这些供单只是清朝统治者们伪造历史的一 部分。我真心地希望,那个最终还是被官军浑身淋上火油绑在大树上点了“天灯” 的马三宝,不是《平绥厅志》上描述的那个样子,而曾经追随他的七百多亡灵, 不曾被这样一个癫子嘲弄。 也许还有另一部历史? “莲匪”之乱,是马桥历史上最大一个事件,也是马桥衰落的一个主要原因。 那以后,马桥人迁移他乡的渐多,留下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整个村子进入这个 世纪时已经破败冷落。上面安排知青落户,一般都是着眼于田多人少也比较穷困 的村寨,马桥就是上面选中的村寨之一。[15] 老表△ 比起“莲匪”之乱,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动乱则发生在明朝末年:张献忠在 陕西拉竿子造反,屡次与官军中的湖南杀手“钯头军”相遇,伤亡颇重,迁恨于 所有的湖南人,后来数次率军入湘,杀人无数,被人们叫作“张不问”———即 杀人不问来由和姓名的意思。当时他们的马鞍下总是挂着人头,士兵的腰间总是 一串串的人耳,作为计功邀赏的凭据。 “十万赣人填湘”,就是这一血案后的景观。据说就是因为这一段历史,湖 南人后来把江西人一律叫作“老表”,显得很亲近。 湘赣之间没有太大的地理阻隔,人口往来不难。湘人至少也有一次填赣的浪 潮,则是在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我初到马桥时,在地上干活,蛮人们除了谈 女人,最喜欢谈的就是吃。[16]说到“吃”字,总是用最大强度的发音,用上 古的qià(恰)音,而不用中古的q ì(喫),不用近代以来的chī。这个“恰” 作去声,以奔放浩大的开口音节,配上斩决干脆的去声调,最能表现言者的激情。 吃鸡肉鸭肉牛肉羊肉狗肉鱼肉,还有肉———这是对猪肉的简称。吃包子馒头油 饼油糕面条米粉糍粑,当然还有饭,就是米饭。他们谈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 不厌其详也不厌其旧,常谈常新常谈常乐,一直谈得手舞足蹈,面生红光,振振 有词,一个个字都在充盈的口水里浸泡得湿漉漉的,才被舌头恶狠狠弹出口外, 在阳光下爆炸得余音袅袅。 这种谈话多是回忆,比方回忆某次刻骨铭心的寿宴或丧宴。谈着谈着就会变 成假设和吹嘘。刚有人宣布自己可以一次吃下三斤饭,马上就有人宣布自己可以 一次吃下二十个包子。这不算什么,更有强中强哼了一声,断言自己一次可以吃 下十斤猪板油外加两斤面条等等。为此当然会发生争吵,发生探讨和研究。有人 不信,有人要打赌,有人志愿出任裁判,有人提议比赛规则,有人机警地防止参 赛者作弊,比方防止他把猪板油煎成油渣子再吃,如此等等。这种差不多千篇一 律的热闹,总是在离吃饭早得很的时候就超前出现。 在这种时候,本地人也常常说起“办食堂”那一年,这是他们对“大跃进” 的俗称和代指———他们总是用胃来回忆以往的,使往事变得有真切的口感和味 觉。正像他们用“吃粮”代指当兵,用“吃国家粮”代指进城当干部或当工人, 用“上回吃狗肉”代指村里的某次干部会议,用“吃新米”代指初秋时节,用 “打粑粑”或“杀年猪”代指年关,用“来了三四桌人”代指某次集体活动时的 人数统计。 他们说起“办食堂”,那时吃不饱饭,一个个饿得眼珠发绿,还要踏着冰雪 去修水库,连妇女也被迫光着上身,奶子吊吊地担土,[17]配合着红旗、锣鼓、 标语牌以示不畏严寒的革命干劲。继三爹(我没有见过的人)一口气没接上,就 栽倒在工地上死了。[18]更多的青壮年则不堪其苦,逃窜江西,一去就是多年。 我后来碰见过一位从江西回马桥探亲的人,叫本仁,约摸四十来岁。他给我 敬纸烟,对我“老表”相称。在我好奇的打听之下,他说他当年跑江西就是因为 一罐包谷浆(参见词条“浆”)———他从集体食堂领回一罐包谷浆,是全家人 的晚饭,等着老婆从地上回来,等着两个娃崽从学校里回来。他太饿,忍不住把 自己的一份先吃了。听到村口有了自己娃崽的声音,便兴冲冲往碗里分浆,一揭 盖子才发现,罐里已经空了。他急得眼睛发黑。刚才一罐包谷浆到哪里去了?莫 非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一口口吃光了?[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