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马桥词典(6) 同样,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乃至相当多数的经济学者来说, 美国的资本主义、西欧的资本主义、瑞典等几个北欧国家的资本主义、日本的资 本主义,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差别;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十九世纪的资本主 义、二十世纪战前的资本主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资本主义以及二十世纪九十 年代的资本主义,还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区别。在很多中国人那里,一个“资本主 义”的概念就足够用了,就足够支撑自己的爱意或者敌意了。 我在美国时读到过一本反共的政治刊物。我很奇怪,刊物编辑的政治味觉, 同样停留在马桥人“甜”的水平。[23]比方说,他们时而谴责某共产党是假马 克思主义,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时而又谴责马克思主义;(那么假和背叛岂不是 很好?)一方面揭露共党分子也有婚外恋和私生子,一方面又嘲笑共党分子的自 我禁欲太压抑人性。(那么婚外恋和私生子岂不是很符合人性?)他们不觉得自 己有什么逻辑的矛盾和混乱,只觉得凡是反共的就值得喝彩,就很好,就是“甜”。 也就是在这本刊物上,我读到一条消息:一个刚从海南岛跑到香港的女子,姓陈, 宣称自己是反共义士,被西方一个国家的政府热情地当作政治难民给予收留和保 护。[24]几个月后,我遇到了这个国家一个使馆官员,很为他们的政府感到委 屈和气愤。在餐桌上,我告诉他,我认识这个陈小姐。她在海南岛从未参加过任 何政治活动,只是组织过一个“热岛文学大赛”,骗取了全国文学青年近二十万 元的参赛费,然后把一大堆参赛稿件丢在宾馆里,一拍屁股卷款逃港。她没有能 够说服我当她的大赛顾问,但这不要紧,在她登在报纸上的征稿广告上,十几个 她能够想到的世界当红的作家:马尔克斯、昆德拉、略萨等等,居然都成了她的 顾问———她差不多想在海南岛评出一次超级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这一番介绍似乎让使馆官员感到困惑。他皱着眉头说,她也许骗了钱, 也许骗得很笨,但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反抗方式? 他费力地打着手势。 我没法把谈话继续下去。我并不想改变餐桌对面这位外交官的政治立场。任 何一种严肃而恪守和平的政治立场,你可以拥护,可以反对,但不能没有尊重。 我只不过是感到一种困难,就像我没法让当年的马桥人从语言上区别各种各样的 “糖”,现在,我也没法让外交官区别中国各种各样的“反抗”。在他眼中陌生 而模糊的这个国家,骗钱也是一块可口的“糖”。如此而已。[25] 碘酊▲ 中国人对工业制品多用俗称。我出生在城市,自以为足够新派,一直到下乡 前,却只知道有碘酒而不知道有碘酊。就像我习惯于把红汞叫作“红药水”,把 甲紫溶液叫作“紫药水”,把蓄电池叫作“电药”,把安培表叫作“火表”,把 搪瓷杯叫作“洋瓷缸”,把空袭警报叫作“拉喂子”,把口哨叫作“叫嘴子”。 [26] 我到了马桥之后,常常更正乡下人一些更土气的称名。比方说,城里的广场 就是广场,不是什么“地坪”,更不可叫“晒坪”。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的男女老幼都使用一个极为正规的学名:碘酊。他们 反而不知道什么是碘酒,很奇怪我用这种古怪的字眼。即使是一个目昏耳聩的老 太婆,也比我说得更有学院味。他们用马桥腔说到“碘酊”的时候,像无意间说 出了一个秘密暗号,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暗号,只是到必要的时候才说出来,与 遥远的现代科学接头。 我打听这个词的来历。我的猜想一个个落空。这里从没有来过外国传教士 (洋人是可能开医院和用药品学名的),也没有来过大规模的军队(新军是可能 负伤也可能用药品新名的),教师们也大多曾经就读于县城,更远的也只是去过 岳阳或长沙,不可能带回来比那里的用语更现代的东西。最后,我才知道这个词 语与一个神秘的人有关。 下村的老村长罗伯,巴着竹烟管说,一个叫希大杆子的人,在这里最早使用 碘酊。[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