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马桥词典(9) “你明白啊?” “我读书过目不忘,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胡说!这是你自己的罪行,你必须老老实实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工作组把他押送县里。一个民兵负责押解,走到路上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先 是呕吐黄水,最后呕吐绿水黑水,吐得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希大杆子跪在地上 为他做人工呼吸,又找来一桶清水为他灌洗肠胃,待他稳定了一些,把他一口气 背到了县城,连人带枪一起交给了政府。当然也把自己交了上去。据说事后有人 问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他说跑不得跑不得,我要脱胎换骨,跳出粪 坑,为人民服务。 他在押解路上的守法表现受到了注意,政府判刑时,给他少判了两年,然后 送某农场劳改。也有人说,上述说法有误,他根本没有服刑,被县里一个首长看 中,保他出狱,让他发挥一技之长,去某矿山行医。有人在县城里的茶馆里还曾 看见他喝茶。他已去了长发,剪一个平头,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打乡气了。他谈天 说地到了得意的时候,忍不住私下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为了争取进步,在押解路 上把一个民兵先毒翻,再救活,一举给自己减了两年刑云云。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 他的老爹很快就死了。他们在马桥的乡气也消失了,只留下了“碘酊”、 “碱”这样几个孤零零的词,让多年后的我感到惊讶。当然,他在马桥至少还留 下了三个儿子,三只他特有的那种塌下巴,将成为我以后一些词条里的人物,承 担马桥以后的故事。[32] 同锅△ 马桥人没有同宗、同族、同胞一类的说法。同胞兄弟,在他们的嘴里成了 “同锅兄弟”。男人再娶,把前妻叫作“前锅婆娘”,[33]把续弦和填房叫作 “后锅婆娘”。可以看出,他们对血缘的重视,比不上他们对锅的重视,也就是 对吃饭的重视。 知青刚下到马桥,七个人合为一户,同锅吃饭。七个姓氏七种血缘在当地人 看来已经不太重要,惟有一锅是他们决定很多大事的依据。比如每月逢五到长乐 街赶场,碰到田里或者岭上的功夫紧,队上决定每锅顶多可以派一个人去赶场, 其余的都要留在村里出工。在这个时候,都想上街逛逛的知青们说破了嘴皮,强 调他们并不是一家人,强调他们各有各的赶场权,都是没有用的。他们身后那口 共有的锅,无异于他们强辩无效的定案铁证。 有一段时间,一对知青谈爱谈得如火如荼,兴致勃勃地开始他们幸福的小日 子,便与尚在情网之外的知青分锅吃饭。这倒给他们带来过一次意外的好处。队 上分菜油,因为油太少,所以既不按劳动工分来分,也不按人头来分,最终采取 一锅一斤的方案,让大家都有点油润一润锅,颇有点有福同享的义道。保管员到 知青的灶房里看了看,确证他们有两口锅,便分发了两斤油———比他们预期的 多了整整一倍。 他们挥霍无度地饱吃一顿油炒饭,幸福地抹着油嘴,计划再去买几口锅,等 下次分油时拖着保管员来看。[34] 放锅△ 女子出嫁,婚礼上最重要的一个仪式,是新娘把一口新锅放到夫家的灶上, 打水淘米,劈柴烧火,煮上一锅饭,表示她已经是夫家的人了。这叫作“放锅”, [35]是结婚的同义词。放锅一般都选择在冬天,不光是要避开农忙的紧张,也 不光是秋后才有收成可供花费。人们告诉我,新娘只有在冬天才好多穿几层棉袄, 防止一些后生在婚礼上打闹取乐,动手动脚。这是更重要的原因。 我曾经被复查拉着,去参加过一次婚礼。昏黄的油灯和烛光下,酒味刺鼻, 人影绰约,我正挤坐在墙角的人缝里剥瓜子,突然一声惊呼,一个黑影向我迅速 放大,把我重重地拍向墙壁,压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我从黑影后面挣扎着探出 脑袋,才发现黑影是个人,是身着花袄子的新娘,一张蒙在混乱头发里的脸,挂 着几乎要哭的表情。我惊恐万分,还没来得及躲开她似乎是腿又似乎是背的重压, 她又被周围的几只手抓住,一声吆喝中,踉踉跄跄朝另一个男客的怀抱里窜去。 她的尖叫,淹没在人们哈哈大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