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马桥词典(10) 第二天,我听说新娘尽管束了四层棉袄,紧紧扎了六根裤带,身上一些地方 还是留下了一道青一道紫的抓痕。可见后生们的厚颜和狂热。 夫家对此不得有任何意见。 恰恰相反,如果人们不来厚颜和狂热,倒是夫家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很 让人家看不起。村里有一个叫兆青的,有一次给大儿子收亲,小里小气的,[36] 往喜酒里兑了水,上席的肉块也切得太小,让客人们颇为不满。大家串通起来报 复,整整一个婚礼之夜里没人对新娘动一个指头,见她有意蹭上来也装作没有看 见,或者闪避而去。第二天新娘大哭大闹,说没想到这么被人看不起,以后还让 她如何做人?陪她来放锅的两个小舅子也大为光火,不管新娘同不同意,撬出灶 台上的一口新锅,背着就出门回家去。新娘本来还没打算闹到退婚的地步,看见 锅没有了,也没有办法,只好哭哭泣泣跟着那口锅回了娘家。 一桩婚事居然给搅散了。 小哥( 以及其他) △ “小哥”意指姐姐。显然是出于同一原则,“小弟”是指妹妹,“小叔”和 “小伯”是指姑姑,“小舅”是指姨妈,如此等等。 我很早就注意到,马桥以及附近的地方较为缺少关于女人的亲系称谓,大多 只是在男性称谓的前面冠以一个“小”字,以作区分。女人与“小”字永远连在 一起。女人几乎就是小人。这种规则与孔子“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之类的古 训是否有关,不得而知。 语言看来并不是绝对客观的、中性的、价值缺位的。语言空间在某种观念的 引力之下,总是要发生扭曲。女人无名化的现象,让人不难了解到这里女人们的 地位和处境,[37]不难理解她们为何总是把胸束得平平的,[38]把腿夹得紧 紧的,目光总是怯怯低垂落向檐阶或小草,对女人的身份深感恐慌或惭愧。 至尊者无名,比如帝王总是享受着“名讳”的特权。作为这种禁忌语现象的 另一面,至贱者也无名。人们对家养宠物,总是给它们命名,叫“小咪”或“露 露”或“比尔”。只有对罪囚,才常常忽略他们的姓名,只叫他们数字化的编号, 就像清点货物。[39]只有对我们极其厌恶的人,我们才会无视他们的名谓,称 之为“那个东西”、“你这个家伙”等等,剥夺他们在语言中的地位。所谓无名 鼠辈,就是他们的名字在公共生活中毫无用处,纯属多余,使用频率太低以至可 以完全取消。这正像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教授”、“工程师”、“博士”、 “艺术家”一类的名字也曾经被没收了。当局并不是要废除这些行业和职位,也 无意消灭这样的人。事实上,当局是渴望各项事业以革命的名义高速发展的。当 局只是有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动,要削弱乃至完全扫荡这些人的名谓权———因为 任何一种名谓,都可能成为一种思维和一整套观念体系的发动。[40] 中国古代以名理学统纳一切哲学,任何理都以名为支点,为出发点,为所有 论证的焦聚和凝结。 马桥的女人的无名化,实际上是男名化。这当然不是特别稀罕的一种现象。 即使历经人性启蒙风潮洗礼几百年的英语,只把男人(man )看作人。“主席 (chairman)”、“部长(minister)”一类显赫的词也都男性化,至今仍被女 权主义者诟病。但英语还没有男性化到马桥语言的这种程度———女性词全面取 消。这种语言的篡改是否影响到马桥女人们的性心理甚至性生理,是否在一定程 度上变更了现实,我很难进一步深究。从表面上看,她们大多数习惯于粗门大嗓, 甚至学会了打架骂娘。一旦在男人面前占了上风,就有点沾沾自喜。她们很少有 干净的脸和手,很少有鲜艳的色彩,她们总是藏在男性化的着装里,用肥大的大 筒裤或者僵硬粗糙的棉袄,掩盖自己女性的线条。她们也耻于谈到月经,总是说 “那号事”。“那号事”———同样没有名谓。我在水田里劳动,极少看见女人 请例假。她们可以为赶场、送猪、帮工等等事情请假,但不会把假期留给自己的 身体。我猜想她们为了确证自己“小哥”一类的男性角色,必须消灭自己的例假。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