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马桥词典(11) 神仙府( 以及“烂杆子”) ▲ 马桥上弓有一段麻石路面,两旁的几栋农舍,当路的一面是通常的木板墙, 东偏西倒,但还保留着高高的一堵砖石方台。只有留心细看,才会发觉这些台子 是很多年以前的柜台,才会发现这些老房子依稀流露出铺面的风采。[42]柜台 是商业的残骸。《平绥厅志》称这个地方在清朝乾隆年间昌盛一时,这些残缺剥 落而且蒙受着鸡粪鸭粪的柜台,大概不失为物证。 另一件可疑的旧物,是一口大铁锅,已经有了缺口和长长的裂纹,丢在公家 的谷仓后面的林子里没人理会,锅底积满了腐叶和雨水。锅大得骇人,一锅足足 可以煮上两箩筐饭,搅饭的勺子至少也要大如钯头。没有人说得清这口锅以前是 谁的,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锅,锅的主人后来又为什么丢弃了它。[43]如果用 这口锅给长工做饭,主人一定是大庄主。如果用这口锅给兵丁做饭,主人一定是 不小的将军。这些猜想都足以使我心惊。 最后,《平绥厅志》描述的繁荣,在马桥上弓的一幢老屋上还残存了一角。 那是青砖大瓦屋,大门已经没有了,据说大门前的石头狮子也在革命的时候被人 砸了,但差不多高至人们膝盖的石头门槛,还显示出当年的威风。屋里偶有一扇 没有被人拆走的窗户,上面的龙飞凤舞,精雕细刻,还有一股富贵气隐隐逼人。 本地人把这幢无主的楼房叫作“神仙府”,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 “神仙”是指几个从不老实作田的烂杆子,又叫马桥的“四大金刚”———他们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就住在这里。 我到神仙府去过一次,是受干部的派遣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刷写毛主席语录 牌,不能漏下这一个角落。我去的时候,知道神仙府的金刚们或是谢世或是出走, 现在只留下一个马鸣。他不在家,我在大门口咳了几声未见回音,只好怯怯地被 几级残破的石阶诱入这一洞尘封的黑暗,在一团漆黑中有灭顶者的恐惧。幸好, 侧身探进右厢以后,屋角缺了几片瓦,漏下一柱光线,让我的双目绝处逢生最终 有所依附。我慢慢才看清,这里有一片砖墙不知为什么向外隆胀,形如佛肚。这 里的木板壁全是虫眼,遍地是草须和嚓嚓作响的碎瓦碴。靠墙有一口大棺木, [44]也用草须覆盖,还加上一块破塑料布。我看见了主人的床,是墙角草窝中 一块破席,上面有一堆黑如烟尘的棉絮,大概是暖脚的那一头,用一根草绳紧紧 地捆成一束,显示出主人御寒的机智。草窝的旁边,有两节旧电池,有一个酒瓶 和几个彩色的纸烟盒,算是神仙府对门外世界的零星捕获。 我的鼻尖碰到了一团硬硬的酸臭,偏过去一点,又没有了。偏过来一点,又 有了。我不能不觉得,臭味在这里已经不是气体,而是无形的固体,久久地堆积, 已凝结定型,甚至有了沉沉的重量。这里的主人肯定蹑手蹑脚,是从来不去搅动 这一堆堆酸臭的。[45] 我也小心避开固体的酸臭,找到一个鼻子较为轻松的地方,做了一块语录牌, 即“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一句,希望对这里的主人有所教育。 我听得身后有人感叹:“时乱必乱时矣。”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陷, 过早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他就是主人了。他 的帽檐如这里的其他男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很大的角度。[46]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 “時”字,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 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循,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 之举。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啊。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 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