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马桥词典(13) 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 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 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 沾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 全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 救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 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 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 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是断断不给这个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 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 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有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 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 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睡在蚁穴 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 做鬼神梦。他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 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 觉还在前。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对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 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 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 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 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 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 眼,[48]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 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 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 权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 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致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 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 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大写。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 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 想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愿退出了人境的活物 还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 是不大为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发现,好奇地打听,人们不会谈到这些 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回事。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 世界。[49]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 且聪明得不和气(参见词条“不和气”)。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 好读书,算是最初的迹象。比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 中有一副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却天衣无 缝,是不是?[50]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个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 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条“科学”)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 么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