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马桥词典(16) 这种习俗,最早见于南朝时梁人宗懔所著的《荆楚岁时记》。这以前并无端 午纪念屈原的说法。事实上,划龙船是南方早就常见的祀神仪式,与屈原并没有 可以确证的关系。把两者联系起来,很可能是文人对历史的杜撰和幻想,为了屈 原,也是为了自己。越来越隆重的追祭意味着:如果终究有一种永久的辉煌可以 作为回报,作为许诺,那么文明的殉道者是否多一点安全和欣慰? 屈原没有看到辉煌,也不是任何一位屈原都能收入辉煌。相反,马桥人对 “醒”字的理解和运用,隐藏着另一种视角,隐藏着先人们对强国政治和异质文 化的冷眼,隐藏着不同历史定位之间的必然歧义。以“醒”字代用“愚”字和 “蠢”字,是罗地人独特历史和思维的一脉化石。[54] 觉△ “觉”在马桥发音q ō,意指聪明,与“醒”对义,比如“觉悟”。 其实,“觉”的另一含义恰好是指不聪明,指一种昏聩、糊涂、迷乱的状态, 比如“睡觉”。 “醒”和“觉”是一对反义词。与普通话思维的一般理解刚好相反,这对反 义词在意义延伸时换了个位置:在马桥人看来,苏醒是愚蠢,睡觉倒是聪明。外 人初来乍到的时候,对这种倒置总感到有些不顺耳。 我们得承认,对聪明与愚蠢的判断,在不同的人那里,会有不同的角度和尺 度。我们似乎也得容许,马桥人完全有权利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在语言中独具一 格地运用苏醒和睡觉的隐喻。就拿马鸣来说吧,人们可以叹息他的潦倒和低贱, 嘲笑他又臭又硬又痴又蠢最后简直活得像一条狗。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呢?从 马鸣的角度来看呢?他也许活得并不缺乏快活,并不缺乏自由和潇洒,甚至可以 常常自比神仙。尤其是人间一幕幕辛辛苦苦的闹剧终结之后:“大跃进”、“反 右倾”、“文化大革命”……人们太多太多的才智成了荒唐,太多太多的勤奋成 了过错,太多太多的热情成了罪孽,马鸣这个远远的旁观者,至少还有一身的清 白,至少两手上没有血迹。他餐风宿露,甚至比大多数的人都更为身体健康。 那么,他是愚蠢还是聪明?他到底是“醒”着还是“觉”着? 其实,每一个对义的词,都是不同理解的聚合,是不同人生实践路线的交叉 点,通向悖论的两极。这样的交叉点隐藏在密密语言里,不时给远行的人们增添 一些犹疑。[55] 发歌△ 如果看见马桥的男人三两相聚,蹲在地头墙角,或者坐在火塘边,习惯性地 一手托腮或者掩嘴,就可以知道他们正在唱歌。他们唱歌有一种密谋的模样,不 仅声音小,而且大多避开外人耳目,在僻静的地方进行。对于他们来说,唱歌与 其说是一种当众表演,不如说更像小圈子里的博弈。我原来以为这是害怕来自政 府的禁止和政治批判,后来才知道,他们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很多年,就 有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歌风。不知是什么原因。 马桥人唱歌,也叫盘歌,也叫发歌,与开会的发言、牌桌上的发牌,大概有 类似的性质。汉代的枚乘作过很有名的《七发》,“发”是指诗赋的一种,多为 问答体。马桥发歌也多是一问一答的对抗,是否就是汉代的“发”,不得而知。 年轻后生喜欢听发歌,对每一句歌词给予及时的评点或喝彩。如果他们中间 有一位较为大方,可能掏出钱去买一碗酒,或者凭着面子去赊一碗酒,犒赏歌手。 歌手发完一轮就呷一口酒,借着酒力当然能发出更加杀劲更加刁钻难答的歌词, 把对手往死角里逼,直斗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决不轻易把托腮或掩嘴的手撤下 来。 他们的歌总是从国家大事发起。比方盘问对方国务院总理是谁?国家主席是 谁?国家军委主席是谁?国家军委副主席是谁?[56]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 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最近得的是什么病而且吃的是什么药?如此等等。 这些难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就是天天看报纸,恐怕也无法像他们那样对远方 大人物如数家珍,对他们的肺癌或糖尿病记得如此精确。我猜想这些浑身牛粪臭 的汉子,奇特的记忆力,一定出自他们的某种特别训练。处江湖之远不忘其君, 他们的先人也一定习惯于关注朝中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