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马桥词典(19) “我看……看这粪凼到底有好深么。” “你也来检查生产么?” 他支支吾吾疾步走了。 一些娃崽在他身后拍手大笑,他捡一块石头威胁,腰子扭了好几下,憋出吃 奶的劲也不过投了一竹竿远。娃崽便笑得更加放心。 从此,“检查生产”就成了马桥的一个典故,指万玉式的狼狈,以及对狼狈 的掩饰。比方有人摔了一跤,马桥人就会笑问:你又检查生产么? 万玉是本义书记的同锅堂弟,有一段,本义家来了一个模样子漂亮的女客, 他就三天两头笼着袖子到本义家闲坐,娘娘腔尖锐到深夜。一天晚上,火塘边已 经围了一圈人,他大咧咧抽一张椅子挤入。本义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么事?” “嫂子的姜茶好香,好香。”他理直气壮。 “这里在开会。” “开会?好啊,我也来开一个。” “这是开党员会。你晓不晓?” “党员会就党员会,我个把月没有开会了,今天硬是有瘾,不开它一家伙还 不行。” 罗伯问:“哎哎哎,你什么时候入了党?” 万玉看看旁人,又看看罗伯:“我没有入党么?” “你入了裤裆吧?” 罗伯这一说,众人大笑。 万玉这才有羞愧之色,“罢罢罢,奴妾误入金銮殿,去也去也。” 他刚跨出房门就怒火冲天,对一个正要进门的党员威胁:“好吧,老子想开 会的时候,偏不让我开。以后开会再莫喊老子!” 他后来果然不再参加任何会,每次都拒绝得振振有词:“我想开会的时候如 何不让我开?好,你们把好会都开完了,剩几个烂会就想起我来了,就挂牵起我 来了,告诉你,休想!”出于对干部们将他逐出党员会的怨恨,他牢骚渐多,有 一次帮几个妇人染布,忙得满头大汗,也忙得愉快。说着说着得意起来,就说走 了嘴。他说毛主席也没有胡子,你们看像不像张家坊的王三婆婆?他又说,他有 两张领袖的宝像,一张贴在米桶前,一张贴在尿桶前。他要是米桶里没有米舀了, 就要给宝像甩一个耳光。要是尿桶里没有尿担了,也要朝宝像甩一个耳光。 他看见妇人们笑得合不拢嘴,更加得意,说他来年要到京城去一趟,找毛主 席说个理,为什么叉子湾里的冷浸田也要插双季稻? 话传到干部们耳朵里,干部当即命民兵操起步枪,把万玉一索子捆了送往公 社。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哼哼哟哟,脸上青了几块。 “怎么样啊?公社请你去检查生产?”有人问。 他摸着脸苦笑,“搭伴干部们看得起,罚得不重,不重。” 他的意思是指公社念他是贫农,只罚了他一百斤谷。 从此,“看得起”或者“干部看得起”也成了马桥的典故,是自我解嘲的意 思,或者是罚谷的意思。 他初到宣传队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破落潦倒,一根草绳捆着破棉袄,歪戴一 顶呢子帽,悬吊得过高的裤脚下没有袜子,露出一截冻得红红的脚杆,还提着一 杆牛鞭,是刚从地上回来。他说搞什么鬼!一下子不准他发歌,一下子又要他发 歌,还要发到县里去,好像他是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出来,不用就塞进去。 何部长从不做好事! 其实这根本与公社的何部长无关。 他神秘地问:“如今可以发觉觉歌了么?共产党……?”他做了个表示翻边 的手势。[66] “你胡说些什么!”我塞给他一张纸,是关于大抓春耕生产的歌词,“今天 记熟,明天就连排,后天公社里要检查。” 他看了好半天,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发这个?锄头钯头扁担积凼粪浸禾种?”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同志,下了田天天都是做这号鬼事,还拿上台当歌发?我一想起锄头扁担 就出汗,心里翻,还发什么发?” “你以为请你来唱什么?要你唱你就唱,你不唱就出工去!” “啊哟哟同志,如何这么大的脾气!” 他没将歌词还给我。 他的歌声未必像人们说的那样好听,虽然还算脆亮,但显得过于爆,过于干, 也过于直,一板唱上去,完全是女人的尖啸,是刀刃刮在瓷片上的那种刺激。我 觉得听者的鼻窦都在哆哆嗦嗦地紧缩,大家不是用耳朵听歌,是用鼻窦、用额头、 用后脑勺接受一次次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