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马桥词典(22) 他唱了几句,我还没来得及理解,他连连摇手,猛烈地咳嗽,说不出话来, 手慢慢地伸向床沿。 “我怕是发不得歌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很凉。 “不,你唱得蛮好听。” “真的好听?” “当然,当然。” “你莫哄我。” “不哄你。” “你说我往后还唱得?” “当然,当然。” “你凭什么晓得我还唱得?” 我喝水。 他目光暗了,长叹一声,头向床里面偏过去,“我唱不得了,唱不得了,这 只怪何部长太毒辣了啊。” 他又开始了对何部长莫名其妙的仇恨。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一碗冷水喝 得足够的长久。 几个月后的一天,远处来者不善地鞭炮炸响。我出门一打听,是万玉散发了 (参见词条“散发”),也就是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床边根本没有人,硬了一 天多才被隔壁的兆青发现。据说他落气时口袋里只剩下三颗蚕豆,家无隔夜粮。 他留下一个十来岁的伢崽,早被他一个远房舅舅领走。他家徒四壁我是看到了的, 到处是蛛网和鸭粪,空荡荡的屋里连一个柜子都没有,衣物永远堆放在一个破摇 篮里,邻家的小鸡在上面跳来跳去。人们说,他一辈子就是吃了女人的亏,如果 不是这样,他婆娘恐怕也不会同他打离婚的,总还要搞一口热饭给他吃吧。 他连下葬的棺木也没有,最后还是本义出了一箩谷,队上另外补助了一箩谷, 为他换来两根杉树,做了个阴宅。 按照当地风俗,人们在他的棺木里枕了一小袋米,在他嘴里塞了一枚铜钱。 给他换衣的时候,兆青突然发现: “他没有龙啊!”[77] 众人一愣。 “真的!” “真真是没有龙!” 一个又一个去尸体边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真是没有龙,也就是没有男根, 无不惊讶万分。 到了傍晚,消息传遍整个村子,女人们也在乍惊乍疑地交头接耳。只有罗伯 有点不以为然,显得胸有成竹地说,不用猜也应该看得出来,万玉若不是个阉官 子,为什么连胡子眉毛都没有?他还说,他早就听人说了,万玉二十多年前在长 乐街调戏一个大户人家的婆娘,被当场捉拿。东家是长乐街上的一霸,又是伪政 府的团防头目,不管万玉如何求饶,一刀割了他的龙根。 人们听完这些话,唏嘘不已。联想到万玉一直忠心耿耿地在女人面前讨好, 给她们干活,替她们挨打,这是何苦来着?打了几十年的雷,没有下一滴雨;喂 了几十年猪,没吃到一团肉,疯了么?到头来,连惟一的娃崽都不是自己的骨肉 ———人们想起来了,那个娃崽确实长得完全不像万玉。 没有了万玉,村子里安静多了,少了很多歌声。有时候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尖 啸,仔细一听,不是万玉,是风声。 万玉就埋在天子岭下。我后来上山砍柴,几次从他身边走过。清明节的时候, 我看见那一片坟地里,他的坟最为热闹,坟头的杂草都被拔去了,有很多纸灰, 有残烛残香,还有一碗碗的饭充作祭品。[78]我还看见一些面熟和面生的妇人, 村里的和远处来的,去那里哭哭啼啼,有的还红了眼睛。她们哭得一点也不躲闪, 一点也不忸怩,张家坊一位胖妇人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把万玉嚎啕成 她的肝她的肺,痛惜她的肝和肺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自己只有三颗蚕豆。这几 乎是一次女界的自发集会。我奇怪她们的丈夫都不来干涉这种眼泪。 复查说,他们都欠了万推匠的工钱,不会说什么的。我想也许还有另一个原 因,他们觉得万玉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同自己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可疑的关系, 不再值得提防,不必同他计较。 龙(续)△ 马桥人的龙[79]有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 等等,一样都不能少。这些龙画在墙上、镜上,或者雕花床上,还得配上波涛和 云彩,海陆空一应俱全。这样看来,龙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动物,与远古时代的恐 龙也完全没有关系。龙是一种中国式的所有动物集大成,是世上所有生命的概括 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