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马桥词典(24) 马鸣吹嘘他年少时习过丹青。他说他画过这两棵树,但是画过之后,右臂剧 痛三日红肿发烧,再也不敢造次。 画都画不得,自然更不敢砍伐。两棵树于是越长越高,成了远近几十里内注 目之物。曾经有人锯取树枝,挂一块红布插于门上辟邪,或者取树木雕成木鱼, 用来祈神祛灾,据说都十分灵验。我曾经参加过一次水利建设设计,到公社里描 制规划图。中学范老师也派来参与此事。我们一起到县水利局,复制这个公社的 地图。在那个积尘呛鼻的资料室里,我才知道一九四九年以后政府还没有测绘过 任何完整的地图,一切设计还是根据日本军队侵华时留下的军用图,一种诸葛亮 用过似的黑白线图,一比五千的大比例,一个公社就可占上一大张。此图不以海 平面为标高基点,而是以长沙市小吴门城墙的基石为参照,据说这些都是日军入 侵前,买通汉奸偷偷绘制的,不能不让人惊叹他们当年的准备周密和高效。[82] 就在这张图上,我看见了马桥的两棵枫树也赫然入目,被日本人用红笔特意 圈上。范老师很有经验地说,这是日本人的导航标志。 我于是想起,马桥人确实见过日本飞机。本义说,第一次看见这种怪物的时 候,本义的大房伯伯还以为是来了一只大鸟,叫喊着要后生往地坪里撒谷,诱它 下来,又要大家赶快拿索子来准备捉拿。 飞机不下来,大房伯伯很有信心地对着天骂: 我看你不下来! 我看你不下来! 当时只有希大杆子猜出这是日本人的飞机,是来丢炸弹的。可惜这个外来人 讲话打乡气不好懂,大家没听明白。本义的大房伯伯说,都说日本人矮小,怎么 日本鸟长得这么大呢? 村里人白白等了一天,没见飞机下来吃谷。到它们第二次来的时候,就屙下 炸弹了,炸得地动山摇。大房伯伯当场毙命,一张嘴飞到了树上,像要把树上的 鸟窝啃一口。本义直到现在还有点耳朵背,不知是那次爆炸声震的,还是被飞向 树干的那张嘴吓的。 村里炸死三人,如果加上一颗炸弹在三十多年以后延时爆炸,炸死了雄狮 (参见词条“贵生”),那么亡命者应该是四人。 事情可以这样想一想,如果没有这两棵树,日本飞机会临空吗?会丢下炸弹 吗?———日本人毕竟对一个小山村不必太感兴趣。如果他们不以枫鬼为导航标 志,是不必飞经这里的,也不大可能看见下面的人群吆吆喝喝,就可能把炸弹丢 到他们认为更重要的地方去。 有了这两棵树,一切就发生了,包括四个人的死亡以及其他后来发生的故事。 从那以后,马桥的这两棵树上就总是停栖鸦群,在人们的目光中不时炸开呼 啦啦一片破碎的黑色。[83]曾经有人想赶走它们,用火烧,还捣了鸦窝,但这 些不祥之物还是乘人不备又飞回来,顽强地驻守树梢。 乌鸦声一年年叫着。据说先后还有三个女人在这棵树下吊死。我不知道她们 的身世,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同丈夫大吵了一架,毒死了丈夫以后再自己上吊的。 [84]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路经这两棵树的时候,就像路经其他的某一棵树、某一根草、某一块石子, 不会太在意它们。我不会想到,正是它们,潜藏在日子深处的它们,隐含着无可 占测的可能,叶子和枝干都在蓄聚着危险,将在预定的时刻轰隆爆发,判决了某 一个人或某一些人的命运。 我有时候想,树与树是很不一样的,就像人与人很不一样。希特勒也是一个 人。如果一个外星人来读解他,根据他的五官、四肢、直立行走以及经常对同类 发出一些有规律的声音,外星人翻翻他们可能有的辞典,会把他定义为人。这没 有错。出土的汉简《楚辞》是一本书。如果一个不懂中文的希伯来学者来读解它, 根据它的字形、书写工具以及出土现场,希伯来人可能以足够的聪明和博识,断 定这是中文。这同样没有错。但这些“没有错”有多大的意义? 就像我们说枫鬼是一棵树,一棵枫树,这种正确有多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