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马桥词典(25) 一棵树没有人的意志和自由,但在生活复杂的因果网络里,它常常悄然占据 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差别,有时候就像 希特勒与甘地的差别,就像《楚辞》和电动剃须刀说明书的差别,比我们想象的 要大得多。我们即便熟读了车载斗量的植物学,面对任何一棵不显眼的树,我们 的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 两棵枫树最终消失于一九七二年初夏,[85]当时我不在村里。我回来的时 候,远远地没有看见树冠,顿时觉得前景的轮廓有点不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路。进村后发现房屋敞露多了,明亮多了,白花花的一片有些刺眼。原来是树阴 没有了。我见到遍地脂汁味浓烈的木渣木屑,成堆的枝叶夹着鸟巢和蛛网也无人 搬回家去当柴火,泥土翻浮成浪,暗示出前不久一场倒树的恶战。我嗅到一种类 似辣椒的气味,但不知道来自哪里。 双脚踩着枝叶,嚓嚓嚓,是催人苍老的声音。[86] 树是公社下令砍的,据说是给新建的公社礼堂打排椅,也是为了破除枫鬼的 迷信。当时谁都不愿意下锄,不愿意掌锯,没有办法,公社干部最后只得勒令一 个受管制的地主来干,又加上两个困难户,许诺给他们免除十块钱的债,才迫使 他们犹犹豫豫地动手。我后来在公社看见了那一排排新崭崭的枫木排椅,承受过 党员会、计划生育会、管水或养猪的会等等,留下一些污污的脚印,还有聚餐留 下的油汤。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附近的几十个村寨都开始流行一种瘙痒症, 男男女女的患者见面时也总是欲哭欲笑地浑身乱抓,搅动过的衣袄糟糟不整,有 的人忍不住背靠着墙角做上下或左右的运动,或者一边谈着县里来的指示,一边 把手伸到裤子里去。他们吃过郎中的药,都不见效。据说县里来的医疗队也说不 出个所以然,很觉得奇怪。 有一种流言,说这是发“枫癣”,就是马桥的枫鬼闹的———它们要乱掉人 们一本正经的样子,报复砍伐它的凶手。 肯△ “肯”是情态动词,表示意愿,许可。比方“首肯”、“肯干”、“肯动脑 筋”等等,用来描述人的心理趋向。 马桥的人把“肯”字用得广泛得多,不但可用来描述人,描述动物,也可以 用来描述其他的天下万物。 有这样一些例句:[87] 这块田肯长禾。 真是怪,我屋里的柴不肯起火。 这条船肯走些。 这天一个多月来不肯下雨。 本义的锄头蛮不肯入土。 ………… 听到这些话,我不能不体会出一种感觉:一切都是有意志的,是有生命的。 田,柴,船,天,锄头等等,所有这些都和人一样,甚至应该有它们各自的姓名 和故事。事实上,马桥的人特别习惯对它们讲话,哄劝或者咒骂,夸奖或者许诺。 比如把犁头狠狠地骂一骂,它在地里就走得快多了。比如把柴刀放在酒坛口上用 酒气熏一熏,它砍柴时烈劲就足多了。也许,如果不是屈从于一种外来的强加, 不是科学的宣传,马桥的人不会承认这些东西是没有情感和思维的死物。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一棵树死了,我们才有理由感到悲戚,甚至长久地怀念。 在那些林木一片片倒下而没有悲戚的地方,树从来没有活过,从来都不过是冷冰 冰的成本和资源。那里的人,不会这样来运用“肯”字。 小的时候,我也有过很多拟人化或者泛灵论的奇想。比如,我会把满树的鲜 花看作树根的梦,把崎岖山路看作森林的阴谋,这当然是幼稚。在我变得强大以 后,我会用物理或化学的知识来解释鲜花和山路,或者说,因为我能用物理或化 学的知识来解释鲜花和山路,我开始变得强大。问题在于,强者的思想就是正确 的思想么?在相当长的岁月里,男人比女人强大,男人的思想是否就正确?帝国 比殖民地强大,帝国的思想是否就正确?如果在外星空间存在着一个比人类高级 得多也强大得多的生类,它们的思想是否就应该用来消灭和替代人类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