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马桥词典(33) 戴世清是从平江来的,成了这些叫花子的头。叫花子分等级,有一袋、三袋、 五袋、七袋、九袋。他是九袋,属最高级别,就有了“九袋爷”的尊称,镇上无 人不晓。他的讨米棍上总是挂着个鸟笼,里面一只八哥总是叫着“九袋爷到九袋 爷到”。八哥叫到哪一家门前,他不用敲门,也不用说话,没有哪一家不笑脸相 迎的。对付一般的叫花子,人们给一勺米就够了。对九袋爷,人们必须给足一筒, 有时还贿以重礼,往他衣袋里塞钱,或者腊鸡爪———他最爱吃的东西。[108 ]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盐商不懂此地的规矩,只打发他一个铜钱。他气得把铜 钱叮当一声甩在地上。 盐商没碰到过这种场面,差点跌了眼镜。 “岂有此理!”九袋爷怒目。 “你你你还嫌少?” “我九袋爷也走过九州四十八县,没见过你这样无皮无血的主!” “怪了,是你讨饭还是我讨饭?你要就要,不要就赶快走,莫耽误了我的生 意。” “你以为是我要讨饭么?是我要讨饭么?”[109 ]九袋爷瞪大眼,觉得应 该好好地教育这个醒崽一番才对,“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流年不 利,国难当前,北旱南涝,朝野同忧。我戴世清虽一介匹夫,也懂得忠孝为立身 之本,先国而后家,先家而后己。我戴某向政府伸手行不行?不行。向父母兄弟 三亲六戚伸手行不行?也不行! 我一双赤脚走四方,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不抢 不偷,不骗不诈,自重自尊,自救自助,岂容你这样的势利奸小来狗眼看人低! 有了两个臭钱就为富不仁的家伙我见得多了……” 盐商没听过这么多道理,被他横飞唾沫刷得一退一退的,只好举手告饶: “好好好,说不过你,我还要做生意,你走吧走吧。走啊。” “走?今天非同你理论个明白不可!你给我说清楚,是我要讨饭么?我今天 是来找你讨饭么?” 盐商苦着一张脸,多掏出了几枚铜板,往他怀里塞,有一种败局已定的绝望, “是的是的,今天不是你要讨饭,你也没找我讨饭。” 九袋爷不接钱,气呼呼地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来。“臭钱,臭钱,我今天只 是要讨个公道! 你要是说在理上,我的钱都给你! ” 他掏出一大把铜板,比盐商的铜板还多得多,闪闪发亮,引得很多小把戏围 上来观看。 后来,要不是他突然产生上茅房的需要,盐商完全没有办法让他离开门槛。 他返回时,盐铺已经紧紧关门了。他操着棍子使劲打门,打不开,里面有男声女 声骂出来,嘴臭得很。 几天之后,盐铺正式开张,做了几桌酒肉宴请镇上的要人和街坊。鞭炮刚响 过,突然来了一群破破烂烂的叫花子,黑压压的发出莫名的酸臊味,围着盐铺喊 喊叫叫。给了他们馒头,他们说是馊的,一个个甩回来。给他们一桶饭,他们又 说饭里面有沙子,把饭吐得满地满街。路人没法下脚,来吃酒席的客人也连连招 架溅上鼻子或额头的饭粒。最后,四个叫花子敲一面破鼓,窜到席间要唱花鼓贺 喜,但身上全抹着猪粪狗粪,吓得客人一个个捂住鼻子四散而逃。他们便趁机朝 桌上的佳肴一一吐口水。 客人跑了一大半,盐商这才知道九袋爷的厉害,才知道自己嬲了大祸。他托 街坊去向九袋爷求情。九袋爷在河码头边一棵大树下睡觉,根本不理睬。盐商无 奈,只好备了两个腊猪头两坛老酒,亲自去谢罪,[110 ]还通过街坊拿钱买通 了一个七袋,也就是级别仅次于九袋爷的丐头,从旁撮合。戴世清这才微微睁开 眼皮,恨恨地说天气好热。 盐商赶快上前给他打扇。 戴世清一个哈欠喷出来,挥挥手,说我晓得了。[111 ] 他意思很含糊。但盐商讨得这句话已经不易,回到家,竟然发现叫花子们已 经散去,只剩下四个自称是五袋的小丐头,围一桌酒肉海吃,也算是留有余地, 不过分。 盐商笑着说吃吧吃吧,亲自为他们斟酒。 流丐进退有序令行禁止,戴世清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据说 原来的九袋是一个江西跛子,勇武过人,一根铁拐棍在丐帮里无可匹敌。但此人 心黑,收取的袋金太重,划定丐田的时候好田尽归他侄儿,也就是说,油水足的 地段从不公平分派。当时位居七袋的戴世清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黑夜,率领两 个弟兄将其乱砖砸死。他当了九袋之后主事比前朝公道,重划丐田,肥瘦搭配, 定期轮换,让每个人都不吃亏,都有机会到大户“涮碗”。他还规定帮内人凡有 病痛,不能下田的时候,可以吃公田,到他那里支取一定袋金,这更使帮内人无 不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