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马桥词典(34) 九袋爷不仅有丐德,还有丐才。河边有一个五莲禅寺,有一颗从普陀山请回 的舍利,香火很旺,几个和尚眼看越长越肥了,但从来没有人去那里讨回过一碗 米,怕得罪菩萨,也不敢去那里强取。戴九袋爷不信邪,偏要涮涮这只“碗”。 他独身前往,求见住持法师,说是疑心寺内所藏舍利的真假,想亲眼看一看。和 尚没有提防,小心翼翼从玻璃瓶里取出舍利,放到他手中。他二话不说,一口就 把那颗舍利吞下肚去,气得对方浑身发抖,揪住他的胸襟就打。 “一到你们这里就特别饿,不吃不行的。”他说。 “打死你这个泼皮! ”和尚们急着操棍棒。 “你们打,你们打,闹得满街的人都来看,看你们几个秃卵丢了舍利子是不 是?”他及时威胁。 和尚们果然不敢真下手,只是团团围住他,欲哭无泪。 “这样吧,你们给我三十块光洋,我就还舍利子。” “你怎么还?” “那你们就不要管了。” 对方不大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急忙忙取来光洋给他。戴世清一 一清点,笑纳于怀,然后取出随身带着的巴豆———一种大泻药。 他吃下巴豆,片刻之后鼓着眼睛在佛堂后面泻了一大摊,臭气冲天。法师和 几个手下人总算从泻物里找到舍利,用清水洗干净,谢天谢地地重新置于玻璃瓶。 这以后,他乞无不胜讨无不克,名气越来越大,势力也扩展到罗水那边的平 江县一带。连武汉大码头上九袋一类的同行也远道来拜访过他,口口声声尊他为 师。他烧一块龟壳,就能卜出什么时候行丐最好,去什么方向行丐最有利,别的 人照他说的去做,没有不发的。街上人办红白喜事,席上总要给他留出上宾的位 子。不见他来,就担心一餐饭吃不安稳,担心叫花子们前来吵棚。一位当过道台 的朱先生,还曾经赠给他楹联匾额,黑底金字,花梨木的质地,重得要好几个人 来抬。[112 ] 两联是:“万户各炎凉流云眼底;一钵齐贵贱浩宇胸中。” 横匾是:“明心清世”———暗嵌了九袋爷的名字在其中。 九袋爷有了道台送的匾,还在长乐街买了一处四厢三进的青砖豪宅,放贷收 息,收了四房老婆。他当然不用天天去讨饭了,只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亲躬, 在街上走一轮,算是身体力行与手下打成一片。他这样做似乎有点多余,但知情 人知道,他不讨还不行,据说十天半月不讨一讨饭,就脚肿,而且只要有三五天 不打赤脚,脚上就发出一种红斑,痒得他日夜抓搔,皮破血流。 他最重视大年三十讨饭。在每年的这一天,他拒绝一切宴请,也不准家里生 火,强令四个老婆都脱下绫罗丝棉,一律穿上破破烂烂的衣衫,每人一个袋子或 一个碗,分头出去讨。讨回来什么就只能吃什么。女儿铁香还只有三岁的时候, 也在他打骂之下,哭哭泣泣地随他出门,在刺骨的风雪里学讨饭,敲开一家一家 的门,见了人先叩头。 他说,娃崽不懂得苦中苦,以后还想成人? 他又说,世人只知山珍海味,不晓得讨来的东西最有味。可惜,实在可惜。 他后来被共产党定为“乞丐富农”,是因为他既有雇工剥削(剥削七袋以下 的叫花子),又是货真价实的乞丐(哪怕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只好这样不伦不 类算了。他一方面拥有烟砖豪宅四个老婆,另一方面还是经常穿破衫打赤脚,人 们得承认这个事实。 他对此很不服气。他说共产党过河拆桥,刚来时还把他当过依靠力量。那时 候清匪反霸,一些散匪四处逃躲。戴世清配合工作队,派出叫花子当眼线,留意 街上来往的可疑分子,还到一家家去“数碗”,也就是借口讨饭其实暗中注意各 家洗碗之多少,从而判断这一家是否增加了食客,是否暗藏着可疑人员。不过这 当然只是一个短暂的时期。戴世清完全没有料到,革命最终也革叫花子的命,竟 把他当作长乐街的一霸,一索子捆起来,押往四乡游斗。 他最终病死在牢中。据他的难友们回忆,他临死前说:“大丈夫就是这样, 行时的时候,千人推我也推不倒;背运的时候,万人抬我也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