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马桥词典(37) 他们回忆马文杰带着他们捉俘虏的情形。捉一个日本兵奖一万块钱。每个连 每个月要捉四个俘虏,没完成任务连长就要记大过,而且下个月的任务就要加倍。 再完不成,连长就撤职,打屁股,军法从事。三扁担下去,屁股肯定见血。有一 个倒霉的连长,屁股上总是烂一个洞,没当过几天“好人”。 他们找地方维持会要便衣,要良民证,然后化装去敌占区偷袭。胆子大一点 的人,还咬住日本人的队伍抓“尾巴”。有一个连全是湘西的苗人,都会泅水, 也最勇敢,捉的俘虏最多,但不幸在华容县的一次遭遇战中竟然全连殉职。马团 长手下的几个同乡运气似乎还好,脑袋都留下来了,只是每次捉俘虏,捉回来的 不是蒙古人就是朝鲜人,不是真正的日本货,虽然可以勉强交差,但没有赏金。 这几个马桥人后来回到家里之后还经常为此愤愤不平。他们说,马疤子不讲道理, 蒙古鞑子的块头最大,塞在麻袋里三四个人使了吃奶的劲还抬不动。吃了这么大 的亏,凭什么人家拿赏金我们就喝凉水? 马疤子是马文杰的外号。 他们的听众震惊之余也表示同情,是的,是的,马疤子就是个小气,当了那 么大的官,也没见给他婆娘打个金镯子。有一次回老家请乡亲吃一顿饭,总共只 砍了五斤肉,碗里净是萝卜! 他们的一九四八年就是充满着这样的一些话题。也就是说,他们此时心目中 的外界,只有抽大烟的川军,炸不死人的邵阳地雷,还有日本军队中的蒙古鞑子 等等———充其量,他们还模模糊糊听说过第三次长沙会战的传闻。他们甚至根 本不知道什么叫作“一九四八”,也从来不用公元纪年。直到我与他们交往的时 候,“一九四八”还是一个生疏的词。他们表示那个年头的用词有以下一些: [119 ] 1.长沙大会战那年。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命名。他们的长沙会战是一段迟到了将近六年的新闻, 被他们误以为是一九四八年的事。如果一个外来人并不了解第三次长沙会战,只 是靠马桥人的嘴来把握时间,肯定要把历史的秩序打乱得一塌糊涂。 2.茂公当维持会长那年。 这个命名可以说没错,也可以说错了。茂公是马桥上村人,那一年确实接了 张家坊某人的差,轮到他来当了维持会会长,管辖远近十八个弓。拿这一件事来 标志一九四八年,没有什么不可以。问题在于,马桥人不知道日本人早已投降了, 日本人强制成立的维持会在绝大多数地方已经不存在了,良民证也不用了,只是 他们消息闭塞,还是按老规矩办事,还用着“维持会”的名称,可能让后人听了 以后还是一头雾水。 3.张家坊竹子开花那年。 张家坊有一片好竹子,一九四八年碰上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倒是竹子全部 开出一种白色的花,结出了籽。人们采下籽来,舂去籽壳,发现竹米粗,微红, 煮成饭以后清香扑鼻,味道同红粳米差不多。[120 ]竹子开花以后就死掉了, 附近的人们靠着这一片竹子度了荒,感其恩德,就把这片竹子叫作“义竹”。这 件事情给马桥人印象很深,用来记录年份,一般来说倒也不会错,只是外人一般 不知道这一段。查户籍的时候,征兵的时候,报考学校的时候,“张家坊竹子开 花的那年”出生的人以及他们的父母,得花很大的工夫,比比划划,才能向外来 人士说清楚当事人的真正年龄。 4.光复在龙家滩发蒙的那年。 发蒙就是开始读书识字。马文杰家的光复天资不算高,小时候也贪玩,光是 一个初小就读了七年,一再留级,留得他很不好意思,长大以后也不愿承认这一 段劣迹,便在履历表上把自己发蒙的时间向后推了三年,改为一九五一年。如果 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仅仅根据光复的履历表或者光复的说法来推算时间,会使整 个马桥的历史向后错位三个春秋。因此,这也是一个极有危险性的时间概念。 5.马文杰招安那年。 马文杰招安是一件远近闻名的大事,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用这件事来定位 时间,在马桥人来说当然很方便,最容易让外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