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马桥词典(40)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 他更不明白什么电灯不电灯。当时有几个后生用砍刀割下了城里的灯泡,准 备带回去挂在自家的屋梁上,说那家伙到了晚上就亮,风都吹不黑。马梓元觉得 那完全是诳人,世上不可能有那样的宝贝。 打起发后来成了马文杰的“罪行”之一。他没料到有这么多人跟着他进了城, 为了治理乱局,他曾经命令手下人弹压劫匪,其中受伤的就有本义他爹———他 因为肩上的瓦太重,出城时落在最后面,被士兵追上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只觉一阵凉风飕飕而过,半边脑袋包括一只眼和一只 耳朵,已经随着雪亮的刀刃而去,飞向了空中。剩下的另一半架在肩上,随着肩 膀还冲冲地走了十多步。整个身子甩手撩脚的,担子一跃一跃,好一阵才颓然仆 地。身后的杀手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桥的老人们说,清点尸体的时候,幸好有人发现本义他爹的脚还能动弹, 摸一摸,手还是温的,口里还有一丝活气。马文杰从这里路过,认出了本村的熟 人,连忙找来郎中疗救,搅一盆止血的药泥糊住伤口,像严严实实封住了一个坛 子口。郎中又往他口里灌了些米汤,等一等,见米汤居然咽下去了,就说:“还 不该死。” 本义他爹被人们送回马桥以后还活了五年多,虽然只剩了半个头,做不了田 里的功夫,也说不了话,但在檐下打个草鞋,铡点猪食,还是可以的。 半头人从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免得骇了大家,尤其是骇了娃崽。他成天躲在 屋里,有点耐不住闲,只好做事。这样下来,他比一般正常人做的事还要多。 我觉得这种说法难以让人相信,更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半个脑袋的人忙里忙外 的情景,但老人们都这样说,硬说他们都穿过本义那个半头老爹编织出来的草鞋。 我只好让他们说去。[123 ] 马疤子(续)△ 一个雨夜,解放军的先遣人员凑在油灯前与马文杰县长接头,向他介绍了全 国形势和共产党的政策,动员他投诚起义。马文杰表示同意,并且同意出任“规 劝会”的副主任,开展对敌伪军政人员和各路杆子的劝降工作。 马疤子当了几个月县长,没坐过衙门,也不知衙门在哪里。没拿过薪水,也 不知应该到哪里去拿薪水。他还是喜欢穿草鞋,粗通文墨但不大乐意写信,派人 去给各路杆子传话,都是让他们持一块竹令箭,上面按有他的三个血红指印作为 证明。他的指印杆子们一般都认得,都服。指印到了哪里,一般来说都能缴下枪 来。白泥弓的白马团一次就交出大刀三十多把,叮叮当当挑到县城。 马文杰只是没有料到,被他劝降的白马团龙头大哥,两个月后还是进了班房, 而且上了大镣。 他大为吃惊,找到县武装大队结结巴巴地查问,在对方出示的一桩桩审案铁 证面前才无话可说,他发现白马团居然是假投诚,暗藏枪支弹药并且准备逃窜。 被他劝降的另一个许某,则有重大血债,称霸乡里,奸污民女无数……最后,他 自己的参谋长,也被新政权查出来是个国民党打进来的军统特务,有暗中控制马 文杰的任务,还有什么密杀计划。这样的人还能任其逍遥法外随便放过? 马文杰一脑门子冷汗,只能连连称好。 街上贴出了很多坚决镇压反革命的标语。据说四乡农民在往县城送草绳,是 准备用来捆人的。据说县狱里天天有人被拉出去枪毙,有的大号子关几十个人, 竟然一夜之间就空了,不知是转到了别处还是杀了。真真假假的传闻最后指向了 马文杰本人,说他那个“规劝会”是个假投诚的窝子,他是“规劝犯”的总头子。 他等着上面派人来抓,等了几天没有动静,相反上面还是照常请他去开这个那个 会,派人给他送来了解放军的草黄色制服。他穿着这套衣走到街上,认识他的人 见到他都神色紧张,老远就往路边躲闪。 这是一个不大说得清楚的结局,因为当事人太少,[124 ]因为当事人不太 愿意说,更因为当事人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也疑点颇多,说法各各不一。有人说, 马疤子的老对头彭叫驴子也投诚了,当的官比马疤子的官还大。姓彭的要在新政 权面前表忠,多多揭发人家是假投诚,就是最好的办法。还有人说,国民党的B 系和H 系从来互不相容,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们借日本鬼子的力量削弱对 手;现在共产党来了,他们又借共产党的力量排挤对方。既然B 系曾经利用马疤 子牵制湘系,那么,好吧,H 系现在当然也可以利用共产党来收拾马疤子。谁都 使着暗劲,用阴招,马疤子一个乡巴佬哪是他们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