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马桥词典(46) 在另一方面,他们谈“公”谈“私”,后面都带一个“家”字,这一点与西 方语言不一样。西方的私,是指私人。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一说到财产也有明 确的私权界限。马桥人的私家,则是私中有公。一家之内,从来不分彼此和你我。 西方的公,是指公共社会,所谓英语中的public,平等私有体的横向组合,通常 只具有政治和经济的意义,与隐私之类的私事无涉。马桥人的公家,则是公中有 私和以公为“家”,夫妻吵架、青年恋爱、老人入土、娃崽读书、女人穿衣、男 人吹牛、母鸡下蛋、老鼠钻墙,所有的私事都由公家管着,也由公家承担着全部 责任。公家成了一个大私。 正因为这种集体的家族感(公———家),人们一般都把干部叫作“父母官”。 马桥的马本义,还只有三十来岁的时候,还刚刚娶回婆娘,凭着他当书记的身份, 很多人就尊称他为“本义爹爹”或者“本义公”。[136 ] 这倒接近了汉语“公”字的原意。中国最初的“公”字并不是指public,而 是指部落首领或国家帝王,是“君”的同义词。用“公”字来翻译西方人的public, 严格地说来,并不合适。把“私有制”、“公有制”一类西方名词简单地搬用于 马桥,似乎也伏下一种名实相离的危险。 本义是马桥的“公(在古汉语的意义上)”,同时代表着马桥的“公(在英 语以及其他一些西方语言的意义上)”。 台湾▲ 大滂冲有一块田叫台湾丘,我以前不大注意。车水抗旱的时节,我与复查合 为一班,走进月光深处,哈欠连天地爬上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踩起来。缓缓旋转 的木头踏锤,已经被无数赤脚踏得油光发亮,极为光滑,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 溜,两手紧急扣住手架,哇哇大叫,狗一样地被吊起来。在这个时候,脚下复查 翻转着的水车令人胆寒,一个个踏锤旋上来防不胜防,砸得我腿上不是见青就是 皮破血流。复查嘱我不要看脚,说这样反而容易踩空,但我不相信他的话,也没 法照他的话去做。 他一次次引诱我说话,说闲话,意在使我放松。 他尤其愿意听我讲一点城里的事情,讲一点科学如火星或天王星的事情。他 是初中毕业生,有科学头脑,比方说明白嬲(磁)铁石(参见词条“嬲”)的原 理,说以后要是又有敌人的飞机来丢炸弹,我们也许可以做一块大嬲铁石,把敌 人的飞机嬲下来,那样不比高射炮和导弹什么的更管用么?[137 ] 他对我的异议总是冷静地思索,对我吹嘘的各种科学见闻也很少表示惊讶, 正像他平日里大悲不悲,大喜不喜,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是老成持重。他的各种感 情在这张脸上滤成了单一的温和,单一的腼腆,还有永远清澈的目光,从人们不 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所不在,自己任何 举动都被它网捕和渗透。他的眼睛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不可能在他 面前掩藏什么。 他不见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菜瓜要我吃,大概是从附近哪 一家的园子里偷来的。待我们吃完,他用手挖一个土坑,细心地把瓜皮瓜子埋起 来,“三更了,我们睡一觉吧。” 蚊子多,我叭叭地拍打着双脚。[138 ]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些叶子,在我腿上、手上和额上搽了搽,居然很见效, 蚊虫的嗡嗡声明显减少。 我看着刚刚冒出山岭的月亮,听着冲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有点担心,“我们 就这样……睡?” “做要做的,歇也是要歇的。” “本义公说今天晚上要车满这一丘水。” “管他哩。” “他会来看么?” “他不会来。” “你怎么晓得?” “用不着晓得,他肯定不会来!” 我有些奇怪。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什么。“迷信,乡下人的迷信,你们莫听。”然后在 我身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双腿准备睡觉了。 我不能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 班。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白话,讲迷信也好。他 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交代说法 的来源,把自己开脱。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 冤家对头。还是办初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入社,周围的田都入社了,只有这 丘田还是单干田。本义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过水。茂公还是犟,宁 可自己到江里去挑水,硬着头皮不来讨水。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 发了哮喘的时机,抬着禾桶一个吆喝到这丘田打禾,说是“解放台湾”。